雨突然落下来。一滴。一滴。一滴。雨点很大,也很重,云的重,天空的重。也许,是天空一连串的心跳。不,也许是一个远远离去的人丢失的心跳。这么长时间了,一直留在天上,如今,在滑落的过程中成为温凉的往事——还带着一点点夏天的近似于熄灭般的温度。——就这样,一个人的心跳终于消失了。一个人在大地上消失了,那个人跑得远远(一直跑到高高的天上)的心跳也消失了。——啊,永不再回来!
一个小女孩,扎着羊角辫,站在柿子树下,“一、二、三、四……”她眨巴着一双大眼睛,仔细的数那些绿叶间的青柿子。数不清,总是数不清。雨落下来,满树的果实和绿叶都沙沙响了起来……她始终没能把那些密密的青柿子数完,就这样,雨在一颗小小的心灵中留下了一个模糊的悬念,这个悬念象一条小小的绿藤,会在雨天里迅速长大,长出更多的须叶,然后向这个世界、向生活深处一点点蔓延,直到她成为一个女人,成为一个老人。街道拐角处那个信箱下面的一张写满了字行的小纸片,正要被风吹得贴着地面飞起时,几滴雨水打在上面,字迹(也许是梦,也许是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的许诺,也许是一场刚刚萌芽的爱情,也许是一个草拟的合同、一个失效的借据、一张过期的欠条……)立即洇化得谁也认不清了——除了当初那个曾经写下它的人,——而那个人如今又在哪里?一种脆弱的飞翔就这样被终止了。一件谁家晾晒的纯棉的白色碎花睡裙,忘了收,高高挂在夹竹桃上面的细铁丝上,风在里面轻轻鼓荡着,象一个极富想象力的谁也无法拥抱的身子,雨很快就把它淋湿了。睡裙挂着,——有一丝淡淡的寂寞——那个人却不知到哪儿去了,仿佛有一个生命还在雨里淋着。而满树夹竹桃花却开得那么红,那么烂漫。
雨点很快就变得密集了,雨成了雨帘。行人纷纷寻找雨水淋不到的地方。有的人找到了躲藏的地方,就在那儿看雨,看那些还在寻找的人,看那些已经被雨淋湿的人。而那些被雨淋湿的人,有的还在寻找一个可以摭避的地方,有的干脆就那样继续让雨淋着。
一场雨到来的时候,最好是这样:你昨天听天气预报了,知道今天有一场雨,当你出门的时候,你已经带着一把早有防范的雨伞,这样,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你就不必担心雨水会把你全部淋湿了,尤其是,你从心理上提前消除了被雨水淋湿的隐忧。当然,比这更好的应该是这样,你昨天听天气预报了,知道今天有一场雨,当这场雨快要到来时,你正在外面,但离家已不是太远,你恰好处在一个离你家最恰当的地方,就是说,你已经确信自己已经高枕无忧,当你走到家门口时,这场雨恰好倾天而下。但比这更好的是,事先你对这场雨根本一无所知,你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雨意越来越浓,电闪雷鸣(夏天的雨开始时总是咄咄逼人),这场雨就在你头顶摇摇欲坠的悬着,于是,你加快脚步向家走去,你离家越来越近,这时稀疏的雨滴已开始落下了,你终于失去了镇定,忍不住狂奔起来——当你刚刚跳上家门口的台阶时,哗啦一声,这场雨就已倾天而下。比这个还好的我想应该还有,那就不说了,生活中,总有一些事情,我们还没有发现,还无法说清。一场雨,会把人淋湿,淋成感冒,但也会给人带来许多意想不到的幸福。
一场雨还会让人想起许多过去的事情,比如许多年前,你那道早已痊愈的伤口,有时还会在雨天到来前突然轻轻疼痛几下,就算你会忘记疼痛的原因,但疼痛的感觉却依然没变。你会想起你当年静静躺在病床上,输液瓶挂在枝形的色彩斑驳的铁架上,药液一滴一滴,象雨水,总是滴不完——一个瓶装的寂寞而漫长的雨季——都流进你身体里去了……终于,那个年青的护士给你拔针了,她低头,弯腰,雪白的护士服在腰肢处折成一道层次分明的瀫纹,修长的手指,专注的眼神,一缕秀发从光洁的额上拂下来,——仿佛要拂下来,其实并没有,只是拂过来一种女性特有的温柔气息,只是你十七岁时对所有美丽女性特有的敏感。你有一丝慌乱,转过脸,外面的黄昏很亮,不知什么时候夕阳已洒满窗外那棵茂盛高大的悬铃木的枝叶,整个树冠,一半明亮,一半幽暗。然后又是一个漫长的黑夜……
小时候的夏天,落雨时,母亲会在檐下放一个小水缸,陈年的麦草檐,黑黑的麦草檐,上面有积年的尘土和青苔,房子后面种着一棵粗大的杏树,还有一棵绿桐,房子上常常会落几片提前凋谢的叶子,雨水一淋,房子就散发出质朴而贫穷的气息。雨水一滴滴落在小水缸里,日子在一瞬间变得漫长。滴嗒,滴嗒,滴嗒。天长地久的声音和节奏。满满一水缸的沉默。麦草檐渗入了过多的雨,偶尔还会有水珠滴落,沉默就顺着缸沿溢了出来。晚上,黑亮黑亮的天,一闪一闪的星子,农耕时代乡村之夜特有的无边无际的静谧,零零碎碎的灯火,一摊一摊泼墨似的树影,露水、虫鸣和犬吠。后来天空慢慢明亮,十六或十七的月亮出来了。檐角一个月亮,水缸里也一个月亮。这些雨水和月亮,晴天的时候,母亲就用来浇花。
在王家卫的电影《花样年华》中,雨是一种液态的情绪,是一种幽缓的抒情氛围。夜。晕黄的灯光照着一个个静静的小水洼,深深浅浅的映着很多模模糊糊的东西——那些曲曲折折世世代代到处流转的情事——本身就是永远也无法说清楚的东西。一滴雨水落下。又一滴雨水落下。每一滴都是很无助的样子。咚——。咚——。咚——。间隔很长的清脆的响声。每一个响声都有一个孤立的余韵。一悸一悸的沦漪。什么都是湿的。尤其是眼睛。尤其是心情。陈逸飞的某部电影里也有这样类似的画面,黄包车,穿旗袍的女人,倾斜的雨势,清冷陈旧的风,怀旧,低婉,唯美,没落,凄迷,细小的挣扎和绝望。
一场雨总是让人想到另一场雨,想到许多场雨。其实,这场大雨和许多年前的某一场大雨也并没有什么区别。区别的只是,这场雨和另一场雨所带来的不同的感受和想法。一场雨,落下。小时候,我静静站在雨后的檐下,会想到一些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些地方,青草般长满了梦想。现在,我静静站在玻璃窗后,会想很远很远的人。想很多的人。或者,想一个人。许多年以后,在雨天,也许,我什么也不想。
本文已被编辑[鬼魅罂粟花]于2006-8-2 21:28:40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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