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看到一片树叶从老槐树上落下来,我能看见云彩变幻成一件白纱裙。
我能有把握地说出门前的站牌,我还能断定周围的青苔在一天天减少。
可对于爱情我能说些什么?我能说出它的方位、它的颜色、它的温度吗?
我能说出它的姿势、它的喜好、它的气味吗?我知道它到来的时间吗?
我知道它离去的方向吗?
--------题记
(一)
房间里很静,静得听得见点滴“滴滴哒哒“的声音。
我趴在床边睡觉,我的手被他握在手里,一连几个晚上都是这样,他躺在床上,我坐在床边,我的手握在他的手里,一刻也没有松开。
因为他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他得的是肝癌,发现里已经是晚期,他的肝上有两个肿瘤,象一个哑铃。他就带着这个哑铃熬过了喧闹的春节,然后在正月初四这天,得到了确切的消息。
而我认识他,却是在这年的春末。
(二)
我是在刚开学的时候听到这个消息的,那天我最好的朋友用一种很凄婉的口气对我说:“我哥病了,是肝癌,晚期的。”我怔住,不想这个曾经在她口里无限仰慕的哥哥会染上这种无可奈何的病。他才二十九岁,没有结婚,人生中很多的酸甜苦辣都未曾尝过,命运却将残废这杯烈酒直接地端到他面前,强迫他饮下,换作是我,又该如何?
趁一个星期天拎上水果,穿越大半个城市去看她的哥哥,虽说我们从末谋面,但毕竟是我最好的朋友的哥哥。到她家时已是中午。一进门我就看到一个年轻人,高且瘦。正午的阳光刚好从他背后射过来,远远看去,象一尊蒙了灰的塑像。
以后的每个星期天我都会受到朋友的邀请去她家玩,就这样和她的哥哥逐渐的熟悉起来。也知道了他的名字叫“祥”。我们一起到公园去,那里有青青的草地,浓阴匝地的高大的树木,还有树下一群群晨练的老人。老人们随着音乐跳着舒缓的舞蹈。他们已经走过了他们生命中最惊心动魄的日子,现在在这里享受着闲适的早晨的阳光。祥每走到这里就会停下来看。静静的看,不带一点的声息。他知道他的生命正在一步步的远离,他永远等不到这一天,永远!
我却象一只穿花的蝴蝶,毫无心肝地在公园里穿来穿去,我的青春的花才刚刚绽放,在我年轻而健康的身体里跳跃着。二十一岁的年轮带给我的只有无限的憧憬和向往,看不到死亡的黑影,我是如此的单纯和快乐。
第三次去朋友家时她们家人看我的眼神突然多了一点暧昧。我搞不懂是为了什么,也不想搞懂。我和祥聊天,他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他向我回忆他的大学时光。他说他读书时从不用功,经常逃课,考试的前一天还和同逃课去打蓝球。可是他每次考试总是第一名,几乎门门功课都是满分,上班后也是毫不费力地做到经理的位置。他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自豪,声音也格外的响亮,响亮得几乎不象个病人。
“还是去公园吧。”我提议:“公园的空气比这儿好。”
我很小心地不提他的病。
这时已是春末夏初了,公园里有很多的紫荆花树,一朵朵艳丽地开着,紫红紫红的,远远望去,象一片一片的红霞落在树梢上,老人们照例的跳着舞,祥还是照例地停下来看,默默地,不说话。
“我们去看电影吧。”他突然开了口。
电影院里空荡荡的,几乎没几个人,没有了外面的阳光,我突然觉得很冷。
“冷吗?”他问。
“有一点。”
“可惜今天没带衣服来。”
我不说话,在我眼里,他高大的身躯就象一个随时会碎的瓶,一不小心,就会坍塌。在这沉默的一刻,我知道我和他之间正在形成一种默契,这默契来得如此的悄无声息而又脆弱无比,任何一点的声音都会让它逃得无影无踪。
他伸手将我揽在胸前。
我没有反抗,仿佛一切顺理成章。
(三)
放暑假的时候我回到了家,家里的气息照旧是平静而温暖的。我通过电话得知祥做了化疗了,情况好转了,又去上班了。
在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我接到电话,他又住院了。
我匆匆提前赶到了学校所在的城市。
踏进病房我一眼就看到了祥,他的一头黑发早已脱光,整个人显得十分的疲惫,我走过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指修长,手掌是温暖的,没有我想象的冰凉。
“来了?”
“来了。”之后再也没有一句话。我就这样被他握在手里,几天几夜都没有松开。他躺在床上,我坐在床边,点滴仍在“滴滴哒哒”,在这寂静的病房里,缓慢地穿越在我们中间。
(四)
祥的母亲是个非常和善的女人,我在她身上几乎发现了中国母亲全部的美德。勤劳,坚强,能干,对儿女们非常地疼爱。每次到她家里时她总是很热情地款待我,可是却绝口不提祥的病。她和我谈祥的过去,谈祥以前不曾成功的恋爱,“姑娘还是很不错的姑娘,”她说:“都已经谈婚论嫁了,不知为什么就散了呢?不然,现在也该有了孩子了。”
我知道为什么,因为在快要结婚的前一个月,祥突然发现她不是[ch*]女,理由就这么简单。
我曾问过祥:“如果是现在呢?现在你在不在乎?”
祥回答说:“如果是现在,我就不那么想了。可是这并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她骗我,人的想法很时是很奇怪的,现在我不在乎她骗不骗,可是如果没病,我还是不后悔。”
我想我和祥之间的变化伯母是了然于胸的,可是她也不提,她只是尽量的让我们在一起,也许她认为这是她这个做母亲的,最后一点努力。
祥的病又慢慢的好了起来,医生说他可以出院了。
祥出院的那个下午,我坐在医院的走廊上的一个轮椅上睡了一觉。睡觉时我梦到了满山的树木,而我在树林里奔跑,天上的阳光洒在树叶上,发出了微弱而刺目的鳞光,风沙沙的吹过来,有一个声音对我说:“阳光与世界的交点是树叶。”我不懂,抬眼再看时,却发现刚才青翠的山峰一点点变黄。
我是被伯母叫醒的,她对我说:“你怎么睡在这里啊?这个轮椅是今天刚走的那个年轻的小嫂子的。可怜啊,她走的时候,医生抽出针来,居然还有回血呢。”
我转过头,隔壁病房已然是空荡荡的,只有白床单刺目的寂静着。
(五)
学校开学了,我又开始上课,照例每个周末去到祥的家。祥的脾气一天天坏起来,一点小事都可以让他大发雷霆,家里所有的人几乎都被他吼遍。伯母流着泪对我说:“我们现在都不敢惹他。只有你来,你来了后他才会安静一点。”
我不是可以让他安静一点,而是我们在一起时,是非常非常的安静。他会握住我的手,很轻很轻地抚摸着我的长发,我的眼睛和我的嘴唇,我从他眼里看出了温柔。他也会很轻很轻的吻我,象吻一个易碎的花瓶。到晚上,我们还是象在医院一样,他躺在床上,我坐在床边。静静的渡过一晚。在这场没有欲望的恋爱中,我们的世界是如此的澄清。
然而,我们谁也不能阻挡死神的脚步。
祥的病是在十一月份开始急剧恶化的,他第四次住进了医院。
祥住院的那天是我陪他去的,学校的功课已经很松了,我几乎不再去学校在去医院的路上,祥坚持要一个人走,从大门口到住院部,他用了整整一个小时。我没有坚持要扶他,也许他已经意识到,他将再也不能象这样独立地走路了。
这真的是他最后一次独立的行走,他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六)
祥在床上已经躺了二十多天了。
中午我去吃饭,回来正准备进病房时,我突然停住了脚步。
病房里有一个陌生的女人。
一个很漂亮的女人,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女人,她有着精致的妆容和极其优雅的气质,她正在帮祥掖被窝,稍微地停顿了一下,她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着祥消瘦的面颊,一滴泪在她的脸上缓缓地流下。她没有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祥,祥也看着她。
而我,终于看懂了他们对望时那里面的东西,那种东西在祥看我时从来没有,我却在他看这个女人时读懂了它的全部含义。
那个东西,就叫做爱情。
我转身走了出去。
医院的院子里有很多高大的梧桐,还有一个小小的花坛。我坐在花坛边上,看那些梧桐叶慢慢地飘下来,天气已经很凉了,天上的鸟儿变换着队形向南飞去,南边有它们美丽的窝吗?
有两个人在花坛边聊天。
“你知道吗?我们这里有一个病人很可惜的。听说是肝癌,还不到三十岁呢,可惜啊可惜。”
“是啊,他还没有结婚呢。不过你知道吗?他还算有福气的,他有一个很爱他的女朋友,听说护理得比别人的老婆还要仔细呢。难得啊,换一个人,恐怕早就分手了。”
“你说的这个人我知道,她现在已经是病人家属里面的楷模了。听说那小伙子住了二十多天,她就在医院呆了二十多天,一步也没有离开。”
“到哪里去找哦,难得啊,这可能就是爱情的力量吧。”
这时我看到那个女人走出了住院部的大门,来到了院子的中间。她在那里停了下来。转过身去仰望着病房一排排的窗口,那窗口里藏着她曾经的爱情。十分钟以后,她转过身,带着她的美丽与优雅,还有祥的爱情,走掉。
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七)
祥已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
祥的粪便已不是粪便,而是鲜红鲜红的血。他昏迷的时候会打很大很大的鼾,因为积水的原因他的呼吸总是发出一种抽风箱所发出的那种鸣叫声,而他的身上,开始出现了一个个青色的小肿瘤。
医生说,他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了。
他昏迷的时候伯母不让我喊他,说这样可以让他少受点罪,一天两只的杜冷丁已经减为一只,因为他已经有大半的时间没有知觉了。
我照例每天给他擦身,给他剪指甲,给他刮胡子,还趁他昏迷的时候用牙签很小心的剔他牙缝里的杂物,因为许久没刷牙,他的牙缝里有很多饮料结成的薄痂,我用牙签剔着,一层层的,好像永远也剔不完。
祥最后一次清醒是在十二月初的一天。
那天我因为疲倦倒在隔壁的一张病床上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听到伯母说:“我不走,不走。我陪你啊,我晚上再走。”
“萍。”我听到他微弱的声音。
“哦,你别吵她,她太累了,你让她睡一会吧。”
“萍。”
“好,好,好,我叫她,可是你让她先睡一会吧,等一下再叫,好不好?”
我又睡着了。
醒来时已经是下六点,伯母看到我醒了,急急忙忙地说:“你醒了啊,我先回去一会,晚上再来。老头子的老毛病又犯了,我得回去看看。”
初冬的夜晚已是沁人的寒,整个医院非常的安静,只有祥拉得细长的呼吸声,我盯着他身上的那些小小的疙瘩,想不通这些小小的疙瘩怎么会让一个年轻而活泼的生命归于无形。
祥的呼吸突然停了。
我推了他两把,恐惧感第一次袭上我的全身,转过身,跑去找医生。
医生来了后在他的胸口按了几下,翻起他的眼睛看了看,,又用听诊器听了一会。
“已经去了。”她用一种冷漠而又不容置疑的声音说,抬起手,她看了看表;“十二点零五分。”
她拿起被单,将祥严严实实地盖住了。
我死死地盯着那白白的床单,以前在电影里看到的情节终于实实在在地在我眼前上演,在这个寂静的冬夜,我目睹了一个生命的消逝,而这个生命,曾与我是如此地接近。
“萍。”我终于在他生命最后的一天那最后的一声呼唤里,找到了他的那个女人眼里曾有的东西,他走得如此的寂寞,在他二十九年的岁月里,最后送走他的,只有我这么一个在他生命最后一刻才意识到真正所爱的人。
我拿出收音机,将早已准备好的录音带放了出来,“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在佛庄严的反复的吟唱中,他的灵魂,是否真的能升上西天,在那极乐世界里找回他此生的遗憾?
(八)
回到学校时,已经是深冬,我仍旧上课,将我拉下的功课重新补齐。在一个大雪飘飘的夜晚,我跑向学校门口的电话亭,拨了一串熟悉的号码。
“喂---”我的远在另一个城市的男朋友,终于在我神秘失踪近五十天后,第一次听到了我的声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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