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本人因寻找一样东西而翻箱倒柜,却找出了一个崭新的热水瓶来。
一眼看见这从未用过、却明显已经过时的热水瓶,心中不免生出许多感慨。这是一个在上世纪的中国流行了很多年的最普通的热水瓶,它的外壳有漆得相当红艳的花,但质地却是极易生锈的铁皮,底座、提手和瓶盖是铝质的,瓶胆当然是抽成了真空的玻璃做成的。那时,无论是乡村,还是城镇,也无论是收亲、嫁女、上学,还是调动工作,通常,人家都会送上一个大红的热水瓶,既实用又喜庆。
心生感慨是因为我居然把一个这么漂亮的热水瓶一放就放了这么多年,放到现在居然让它成了过时的物品。这使我想起了皇宫里的佳丽。我当然没有三千个水瓶,但长期不用显然是因为水瓶有多。就像现在的许多企业,职工多了就要下岗。好在这水瓶不懂得幽怨,我不用面对一双悲戚的眼睛。
说它过时,并不是这水瓶不能用了。用耳朵对着瓶口听,那嗡嗡的响声还在。有了这响声,就说明它是保温的。虽是功能依旧,然而现在却极少有人用它了。近十几年来,水瓶的变化实在太快。先是气压热水瓶,然后是不锈钢外壳的热水瓶,再后来是电热壶、饮水机,真有点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热闹。现在入住稍高档点的宾馆,你就喝不到现成的开水了,房间里有一个电热壶,要喝水,自己烧。
更大的感慨是在打开铝质瓶盖之后。
在铝质瓶盖和木塞之间,有一张蜡光小红纸条。纸条上竖着写有几行小字:
恭贺
龙回仁先生荣调
然后是两个并列的、我非常熟悉的名字。
所谓“荣调”,是指我20年前从一个小镇调往本城。当时有不少同事朋友给我送了礼物,有一床毛巾毯是大家凑份子送的,送毛巾毯时也有一张纸条,上面写了各位朋友的名字。而这两位朋友为什么没有和大家一起凑份子呢?一是因为他们是一对夫妇,二是说明他们和我有更深的交情。
然而此刻,当我看见这个有着喜庆色彩的水瓶,看着这张写了他们名字的纸条的时候,他们却已经分道扬镳,离婚十余年了。
水瓶犹在,却物是人非。所谓“非”,是他们再也不可能像纸条上并列的两个名字一样,一同行走、或一同站立在这个世界上了;所谓“非”,是我再也无法同时听到他们的笑声,同时看见他们的身影了;所谓“非”,是我无法和他们共同回想过去的往事,共同缅怀逝去的年华了。我现在和他通电话,说起往事的时候,就要特别小心,别让他勾起不愉快的回忆,别让他在新的妻子面前尴尬。大概在他们分手五六年之后,有一次碰巧在一列火车上遇见了她和她的家人,这种巧遇实在让人惊喜,但限制了的话题,却让我们的交谈显得有些寻寻觅觅、步履维艰。
面对这张见证了他们爱情和婚姻的纸条,面对这张见证了我们之间友谊的纸条,我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我和他几乎同时分到一起,由于他“懂事”比我早,一参加工作就把婚姻大事列上了重要议事日程。他和她先地下、后公开、再结婚,一切都顺理成章,波澜不惊。婚后的他有着明显的变化:首先是不和我们一起住了,下了班也不用再拿把勺子、敲着饭碗到食堂排队买饭了;然后是澡也洗得勤了,衣服也干净了;再就是穿着也讲究了,知道怎么搭配颜色了。有一次,我们看他穿了新衣服,问他在哪儿买的,多少钱,他居然说不知道,说是老婆买的。这让我们十分惊讶:原来结婚是可以这么幸福的!
他们夫妇还常请我们单身汉到家里去玩,虽然住的是简易平房,虽然面积也十分局促,但家的氛围却相当浓厚。她还很热心地为我们介绍对象。也许是爱屋及乌,从她的表情和热情里,我们看得出,她因为喜欢她的丈夫,也喜欢上了丈夫的单位,对丈夫的同事也极为友好。
在他结婚之前,我还被“荣调”过一次。那是调往本单位另一个陌生而荒僻的地方。走的时候,他坚持要送我到那个他也从未去过的地方。拉我们去的是一辆顺便拉货的大卡车,他硬是让我坐进了驾驶室,而他一个人就站在车厢上。那时的路是坑洼不平的砂子路,一路上的颠簸和沙尘,近两个小时的车程下来,把他折腾得眼睛都睁不开。我坐在驾驶室里,想着调动的背景,想着前路的境况,想着身后车厢里站着的他,眼里竟涌出了泪来。
他们婚变之后不久,他曾和孩子路过本城时到了我家。我对他已上中学的孩子说,以后你爸既要当爹,又要当妈,你要懂事,要好好学习,要帮爸爸分担一点家务。他在一旁听了,忽然一串泪水流了下来。
古人说过:“民以食为天。”所以,我们不管什么时候见了面都要问:“吃了没有?”可是,据说近年来北京人见了面就不这么问了,而是问:“离了没有?”那些从古人开始就使用的海誓山盟的语句:“海枯石烂不变心”、“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早已被我们忘到九霄云外,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无意于评价我朋友婚姻的成败,但向来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如今已变得越来越脆弱、易碎、和不堪一击,却是不争的事实。甚至脆弱、易碎得不如一个玻璃水瓶。水瓶还在,而送水瓶的人的婚姻却碎了。
易碎的水瓶和今天的婚姻,在这里构成了一种强烈的反讽。
2005.8.14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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