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业在家的那段日子，为了释出心中的浮躁与平抑，我跟父亲要了些钱买了一台喷油机，在县城走街串巷地干起了擦皮鞋的营生。

这天中午，天气阴沉，晦暗非常，我在一公司住宅区大门外摆摊招徕顾客，谁知好久无人问津。正百无聊赖之际，一位老人的身影渗入我的视野。他头戴一顶圆形软帽，身着一套土布衣裳，那富有民族特色的大裤脚正随风鼓动。

他缓缓走到我的摊子前，极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喷油机，又打量了一阵我。我也微笑着迎接他的目光。他满脸皱纹，仿佛铭刻着一生的风雨沧桑，深陷的双眼里似乎隐藏着无限的往事，他的神情古怪中蕴含一种深邃幽远，并隐隐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伤感。

然而，我感到老人看我的眼神正在发生不易觉察的变化，由先时的陌生渐渐转为亲切，甚而热烈起来。我有些慌了神：“别是一个神经有问题的老人吧？”我暗暗戒备。

“我可以拿一双来么？”他终于开了口。我松了一口气，忙说：“当然可以，欢迎拿来。”他又向我看了一会儿，才慢慢回转身，缓缓地向住宅走去，一面走还一面回头看我，那神情，似乎是怕我走了。他的确老了，步态已经有点蹒跚，虽然还不至举步维艰的地步。

我估计不出这位老人的身份，也许是个家属吧，他的子女可能在公司里工作，我想。

他回来倒挺快，脸上还透着兴奋，好像走向久别重逢的亲人。但当他向我展示他手中的那双皮鞋时，我不禁哭笑不得——¬这是什么样的一双皮鞋啊，看起来比他还老，表面上的皮层全掉光了，只余下粗糙的满是麻点的皮！听他说，这双鞋还是当年“农业学大寨”修水库时穿的，都几十年了。

我望着这双跟他历尽沧桑的皮鞋，心想，拿这么一双旧皮鞋来，莫非是想先试试我的功夫？只要我帮他把这双弄好，就算不赚这双的钱，他也还会拿其他的来。于是，我打开机子，一丝不苟地将他的鞋弄好。虽比不上新的，却也可谓番然一新了。

我将鞋递给他，他接过了，却不看，只是望我，我说：“大爷，您满意不？把家里的都拿来吧，对了，把你孙子的拿来，他一定喜欢。”

不料我刚一说完，他便长长地叹了一声，这一声叹息里竟包含有无限的凄凉哀伤！我无意中触动了老人的什么伤痛？我不觉惶恐起来。

老人望着我，欲言又止，犹豫了会儿，才说道：“我孙子……他年纪跟你差不多，长得也有些像。他在桂林读大学。生了病，很多地方都医过了，可都医不好，就在上个星期……过世了。唉，可怜噢。他很聪明，从小就很有出息，呐，就埋在那边山……”他指向城北远处的一座山，继续诉说着他孙儿生前的事。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朦朦胧胧之中只见密密麻麻无数个坟茔，静静地盘在那里。

老人的声音很低，很沉，仿如睡梦中的呓语，喃喃而诉。他的双眼已经潮湿，凝望着大山，好像在凝视孙子的影子。可我看出老人的眼神有些迷离，并未聚焦于一点。他脸上的皱纹却似乎全都鲜活起来，将他的悲痛完全发泄。他没有泪，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已将他磨炼得坚韧与平和，然而对亲人的伤逝却仍使他如许伤悲。

城北后面的山梁，是埋葬故者的墓地。多少年多少月，有多少坟茔已经数不清。我只见树丛掩隐中闪出几束白幡。我想，那最新的白幡下面躺着的，一定是那位爷爷的好孙子，父母的心肝宝贝，朋友们的深情挚友了。白幡正随风舞动，似乎是那位长眠于斯的年青人的不死的魂灵在向着人世间表达自己的眷恋与不舍。

老人的话语如风，在时间的流逝里飘散，然而在我心田中掀起的波澜却久久不能平静。我眼前浮现那年青人的轮廓，在英姿勃发的青春年华、在对未来正充满憧憬时却忽然被迫向人世抉别。一切生活的梦想，一切未来的希望，都霎时灰飞烟灭。一种莫可名状的悲哀蓦地涌上我心头。

“你怎么了？别哭，别哭。”我从沉浸的遐想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泪流满面，老人却安慰我。他凝望着我的眼神中溢满爱怜，仿佛我真成了他的孙儿。然而他终于又叹了一口气，付了钱，拿着鞋转身往家中走去。

突然，他又转过身来，说：“谢谢你，孩子。”谢我？为了我帮他弄好了鞋子？看着他渐行渐稳的步子，我蓦然明白了：他是谢我认真倾听他的诉说，并与他一起分担痛苦。

我突然感到欣慰起来，在这人人都忙于为生计奔波劳碌的时代，很少有人能去倾听别人的心诉，而我，却有幸成为这“很少”中的一员。

但愿，老人的痛苦已得到慰藉，但愿，这世上永远充满爱。

本文已被编辑[梦天使]于2005-10-17　23:37:40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