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颤音

——西苏

1·　

忽然有那么一天，身边的朋友都隐身而去，偌大的城市里只有我孑然一身。在那个夜晚我居然找不到能陪我喝酒聊天的人，无奈在大街上闲逛，回到家对着满屋的书脊直想大呼。打开电脑，信箱里塞满了邮件垃圾，随手点开一封,竟然说我感染“我爱你”超级病毒，差一点把我气死。幸好那只是个玩笑，远赴美利坚做访问学者的剑兄，在愚人节给我的礼物。他知道我的死穴有两个，一个是电脑，另一个是英国人的鸟叫般的语言。因为有这两大问题，注定我今生该老死小城。他信里说，现在知道我在小城的好处了吧，随时可以呼来唤去的以度寂寞，随便一想就可以榨取钱财以饱馋欲。一个人没劲了吧，还不快祈祷我早点被美国佬哄回来。

我生活的圈子一年比一年小。五年前老夏去日本打工后，连着有几个朋友飞去异国他乡。虽然电话那头都一个劲地说不开心很孤单，却没见一个打了包，裹卷了外国人的钞票回家的，只看见家里的老父老母不停地把人民币换了美元让我寄去，以供这些家伙在那里挥霍放浪。剑兄是最后一个出国的，还堂而黄之地假以访问学者的身份，亏他在机关里混吃了那么多年，真够上“没心没肺”的。

我现在居住城市并不是我的故乡。我的老家在庐山脚下的浔阳江畔，自从父母相继去世后，我再也没有回到过九江的老屋，那里已经没有我牵挂的东西了。

2·

愚人节那天，网上贴了个张国荣跳楼的消息。淡淡一笑，并不在意。不过还是听了几首他的老歌，我真的喜欢他唱的那首《风着起时》，哀怨却不伤感。喜欢张国荣，还看了《霸王别姬》后，我被这个男人迷惑了，他居然能够演绎一个性格变异人的思想，直到后来报上说他是同志，我才明白艺术家还真个需要生活！

最初看《霸王别姬》是因为钟爱京剧，崇拜梅兰芳的缘故，想看这个香港的漂亮男人演绎的梅兰芳是怎么个模样。我是受父亲的影响喜欢梅兰芳的，“南人北宗”这是老头子生前对我讲的。说起早年在北京和上海看梅兰芳，我那个老学究式的父亲也会眼放光芒。我没赶上那时代，在资料片里看见的梅兰芳一点也不美，《游园惊梦》里的那折，简直是大伤眼球，那就是一对黄昏恋嘛。我父亲对我的评价就给了一个字的评语：去！为了这个字，让我高兴了好一阵。

喜欢昆曲那是到了这个城市以后的事，刚到了这个城市一无所玩，吴侬软语半句不懂，只有昆曲是我尚能明白的东西，而且那时节兰沁剧场的昆曲还是免票送茶，于是便和剑兄两人时时到那里过免费的周末。王芳那时还嫩得很，所演的杜丽娘实在平常，唱得也缺少神韵，不过很清醇，不像现在这般匠气十足。她还能演苏州的滩簧戏，《花魁》中“醉归”一段煞是美哉。

与剑兄和老夏他们一直没有谈情说爱，也不知为什么。剑兄可能事业未成没能找到登天的梯子，老夏则在我来这个城市前已经轰轰烈烈地谈了一次，最后为人遗弃。这个弃夫竟然上演了一台决离伤心国度的老戏，沦亡扶桑。

说起扶桑这个称谓，还和几个朋友争议过一番。扶桑真的不是指日本国，也不知何时何由把如此美名给了这个枭雄岛国。说起日本我只记得起一个叫三本五十六的人，其实我还应该记得些日本文学巨匠的名字，像写《雪国》和《我是猫》的人，可是我就是记不清他们的名字，这就是我外国文学一直学不好的原因的吧。

没有朋友的日子真的很难过。看了上面那些前言不搭后语的文字，你一定已经感到了，我如此年纪轻轻的人，居然沦落到靠回忆来度时日。

没有朋友的时候便想找个朋友，于是在经过一周孤独后，我开始恋爱。女孩是个漂亮美眉，细腰红唇，能讲一口地道的吴侬软语。她和我谈了三天情话后，直奔现实的主题。爸爸和妈妈的工作，我的年薪，房子，汽车。这天是在台湾人开的咖啡馆里，灯光特别柔和，还有琴师现场弹奏，曲子是舒曼的《蝴蝶》。顺便说一下我最喜欢这个疯子的这首小曲。我假装沉浸在音乐中，细眼望她殷殷的目光。这是个既喜欢英俊脸蛋又爱金钱的贪心女人。我听完曲子，用上海话对她说，阿拉就像四十年代的上海男人。

不知是不是梁朝伟的《花样年华》太出色，还是我长得有一分像梁朝伟，小女孩竟想起了他，问了一句让人喷饭的话：你喜欢我穿旗袍？我真的过分了，面对如此楚楚动人的女孩说那种伤心的话，她的父母应该知道我说的意思，四十年代的上海男人除了周身的穿戴外，别无他物。我确实很穷，房子是剑兄出国后留下借我住的，三餐如果没有应酬，只有泡面填肚，我更没有自己的小车，我现在开的汽车是我叔叔的。目前我为了省钱甚至自己动手洗白衬衣，不过昨天开始我决定禁止穿带有领子的衬衣。幸好这时节小资改了衣冠楚楚，而用休闲服饰代替了。

3·

我的叔叔路过小城特意来看我。环望我的屋子后，大笑骂之为窝。气极却不敢顶嘴，这是我与生俱来的最大死穴，我怕他。晚上他请我吃饭，塞了一张信用卡给我，临走说那个女孩不错的。我竟失口问是哪个漂亮妹妹？他老人家瞪了我一眼，我这才醍醐灌顶。忙陪着一脸的坏笑，说道明天就去拜见未来泰山。老爷子始终贼精，给我的卡照例是张银行储蓄卡，没有透支功能。最可恨的还不是这个，而是他不告诉我银行卡密码，这样的卡在我屋里少说能找出十来张。

我工作的事务所里的老太太，这几天对我忽然正经起来，每次出庭都捎带上我。自从二年前那桩民事案败诉后，我再也没有接过案子。按老太太的说法，我是在浪费她的财力和脑力。凭良心说老太太一直喜欢我，自打入所里她就像对儿子一样疼我，谁让她只有女儿两个，还都如夜叉一般。我长得和她有七分相似，称得上风度翩翩，许多当事人都以为我就是他儿子，喊我小吴律师，每每我含糊答应，羞涩地抱以一个微笑。老太太却忙解释，指我说这是某某的侄子，那某某便是家叔的名号。听者往往精神大振，一连称颂。我十分怀疑老太太是否在拿我做广告。

我已经开始厌恶律师这个行当，实在太假。其他的我也不说，如果说了搞不定哪天我会遭人长刀戕害。老太说我闲得太久，该做事了，就把手头的案子丢了给我。

目前我需要解决的是那个漂亮女孩。我想不明白她怎么会让我叔叔知道我们间的事情。想了半根烟的时间，我决定从现在开始不接电话，不回短消息。于是我取下了电板，让手机永远处在另一个服务区。

是夜在网上和美眉们胡侃神聊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忘了交代我还有一只手机。一般我这种时候我是不会理睬的，说也奇怪，这次我随手将手机拿了起来。

4·

有这么一句话，相见不如回忆。用到此时再恰切不过了。电话那头的人等了很久才开口说话，我的脑筋被这声音震乱，心血上升。我对着电话听大声骂了一句经典国骂。渐而又不忍起来，细语轻声。

坐到“和茶馆”里，要了壶铁观音，小姐想为我沏茶，被我挥手赶去。如果喝这茶也让别人来泡，那就冤了那几十块人民币了。烫杯、冲壶、加茶、沏水、闻香、品茗，对这番功夫我颇是得意的。

说实在的我喜欢功夫茶的泡制过程，至于口味若有清香以属上乘。所谓“未尝甘露味，先闻圣妙香”，也只是古人的福气，今天哪里还有这样的好事。小口品呷，水不够滋润，茶没有余香。持杯而感叹：得与天下同其乐，不可一日无此君。

他对我笑，满脸的坏样，其实他也只有这一招才惹我心动。剑兄见过他之后的评价惟有两字，平庸。我说你没有见他坏笑的模样，挺让人着迷的。我喜欢和他在一起聊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喜欢和他在一起聊天喝酒，说实话他真的没有出采的地方，有时喜欢一个人并没有理由，感觉好就是了。

老夏电话说我很危险，为了这事还特地从东京写了封措辞严厉的书信，甚至威胁说要和我割袍断谊。

老夏他们不知道他的平庸给我带来好多欢笑，只认为我不应该和这样的人交往，因为他是犯了诈骗嫌疑才找的我。其实我们也就是酒肉朋友的那类，我骨子里是个农民，不能享受小资情调。他正是这个城市的下里巴人，而且还带点邪气，所以身上会有一种吸引力。比如赌钱，他会讲出许多让人发笑的余话，他输钱决不会有我那种从心底到脸上表现出来的不快，他新泡了个美眉，当天就敢上床拼命，如此种种恰是我邪恶时想的，正义时希冀的，现实中永远也做不了的。

他就是我两年前输掉官司的原因，我为他作了无罪的辩护。在他遁迹踪影多时的今天，其实我们已经没有话可说。茶过三巡，他用手拉住我。鬼灵精知道我要起身走人。

我没有钱买戒子，我真的喜欢那女孩。

我被他的正经神态逗得要笑，这是他要见我的理由。可是现在的问题我没有钱可以帮他买戒子骗女孩。

张国荣真的从摩天高楼飞翔而去，这是一个男人的最后勇气。那晚我听了他整盘的cd，孤独而眠。

5·

手头的案子有了眉目，我奔跑在几个城市之间，我同情弱者却无法帮助他们，法律在某种程度上并不代表良心。我的当事人是个可恶的才子，他竟然用浓硫酸泼向自己曾经宠爱的女人。让人所憎恨的他居然没有后悔，他愿意以死来完结自己。舆论是一边倒的不杀不足以民愤，受害者的惨样，亲人的眼泪，我也为之动容。只是他真的罪不至死，法律有让他活的规定。

老太太几次提醒我不要为事件的本身而忽略了法律的中立。老太太怕我随了民意而忘了自己的身份，她清楚这是我翻身的大好机会。对着宗卷我试图说服自己的良心，然而我毕竟是个泯灭了良知的法律捍卫者。老太太看了我的第一稿辩护词，嘴角绽过一丝奸笑，我看清了那笑容，心里明白我进了她的套中。

经过老太太修改后的辩护词，我懂了什么才叫灭了人性！再一次失败却让我名声大振。检察官没料到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律师会拿出如此一个结论。我用缓慢透着磁性的声音，特意运用的美少年的魅力，让座中的师奶们和有同性倾向的男人以及望子成龙的长辈们，暂时忘却他们的怒气，理智地听一听我的辩护。法官几次提醒听审的人们肃静，因为掌声会让他们已定的判决难堪。

叔叔当晚打电话给我：狗屁！他是用家乡话骂的，完全没有一个领导人的气度，我立即小心地指出。

是夜我睡地很甜，不需要用老庄篇来催眠。男孩果然结婚了，女孩没有戴上钻石婚戒，我不想亵渎爱情。他是我曾经喜欢的一个人，生活中你可以喜欢任何人，为了喜欢的人你可能做一些伤害自己的事情。

没有朋友的日子很无聊，回家只能看书听cd。老夏说这比他强，他回的小屋只有一件可做，就是睡觉。其实我到家做地最多的事也只有一件，和老夏他们一样。

二00五年十月十二日修定

西苏于沁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