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两位母亲,一位是生我养我的母亲,一位是婆家母亲。
母亲生我时已四十有三了,我上面是清一色的姐姐,有四个,母亲叫我“小多余”,也有时叫我“五多”。我小时候不知道多余是什么意思,以为就是宝贝的意思吧。后来大了,母亲说起当年抱我出去的感觉:别人问:俊,生了个什么啊?母亲说那时真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我知道以后,对自己是宝贝的感觉一点没有改变,我们姐妹五个,都是母亲的宝贝。我们吵闹时,母亲从来没有训过我们,她觉得我们的吵闹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也是最解乏的良药。
印象里母亲从来没有出去串过门,不是去地里干活,就是在家里忙,纺线,浆衣,缝缝补补,拆拆洗洗,甚至垒锅台,盘炕这样的活母亲也干。母亲长得小巧极了,不足一米六的个子,又很瘦,可是母亲却给人特别稳的感觉,似乎母亲是一堵墙,随时会给予我们庇护和依靠 。
在家里,父亲是个特别严肃的人,我们姐妹几个都怕他,他在的时候,即便不训我们,我们也特别听话,或者极力干活来表现自己,或者尽量不打闹,父亲在家我们笑也是捂着嘴,生怕父亲听到嫌我们女孩家不雅。如果父亲不在家,我觉得整个家都变了,一切都柔和起来,好像是母亲的柔软的ru*房----温暖可亲。母亲在家似乎总有做不完的针线活,父亲不在家时,母亲坐在炕上缝补着什么,这时她也像被解放了一样,开始唱小曲。母亲那时快五十了吧,可她的声音特别好听,干干净净的,后音稍带一些哑, 她唱时眼睛并不从衣服上离开,可是我不知道是什么总是让我们笑着听母亲唱,母亲吚吚呀呀的小曲儿把家唱得生动可爱起来。我们什么也不做,就围着母亲,笑嘻嘻地听母亲唱。
那时家里那么穷,我们又是女孩,家里没有壮劳力,也许因为这些,父亲的脾气格外暴躁,有时,他从地里回来,见鸡拉了一院子屎,他全身的肌肉都收缩起来,他拿起铁锨,一抡,一只鸡就扑楞着翅膀不跑了。我只感到怕,大气不敢出,赶紧做觉得应该做的事情。然后就可以在不久以后吃鸡肉了。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伤心。母亲就不同了。母亲从不与父亲吵架,也不骂父亲,但是,父亲不在家了,母亲皱着眉,“不是人的东西!那么可怜的一条命儿!”父亲一下锨死鸡也只是如守株待兔一样偶然,但是父亲为此得到母亲的怨恨却是伴到了他去世前不久。
我小时候对母亲印象最深的还有一件事情。我那时还不到上学年龄,每天就知道玩。有一天我在路上漫无目的的一个人闲逛,远远地看到一个人,背了一个很大的包袱,看起来似乎是一辆小车,只是那车轮是人的两条腿。近了些,那人手里还拿着一个小的包袱。再近了,竞是母亲。我感到特别的震憾,特别难过,母亲为什么这么累呢,少背点不行吗?我接过小的包袱,母亲喘着气夸我,沾上小多余的光了!我当时就很难过,觉得自己的玩似乎是罪过,真想替母亲承担些什么。也许我是从那一刻知道心疼人的吧,我现在想到母亲背着那个大包袱的情景还是感到难受,即便是棉花吧,也会很重的啊。母亲觉得她的宝贝女儿都如皇家公主一样金贵,从来不要我们做什么,有时饭后我们想刷碗,母亲也总是说,别弄脏你们的衣服了!有时我们觉得生气,与母亲吵几句,她才让我们做些活。
那时腊月是母亲一年当中最忙的时候了。可惜当时我们一点也体会不到母亲累。现在想想,为什么那时我们谁也不帮母亲呢?想到半夜母亲还在剁饺子馅,想到母亲夜里赶着为我们缝补新衣服上的扣子。。。可惜时光不能倒流,否则我们姐妹几个哪个不是操持家务的能手呢?母亲养育了我们,她的娇惯使我们在娘家享受了无比的悠闲,可是在她那么劳累的时候她却不知道享受她的优秀的女儿们。
我小时候经常肚子疼,母亲每次总是放下手中的活,为我揉、按,一边念着,“食儿,食儿,往下走,放个屁,好了吧!”我就慢慢在母亲的抚摩中与语言的暗示中好了。我大了些,肚子很少再疼,而且胃也很健康,冷热酸甜,想吃就吃,我总觉得这都多亏了母亲。
我十三岁时到离家三十里外的一所重点初中上学,所以我真正好好与母亲在一起的时间似乎只有那十三年,母亲说起来,总是觉得对我很愧疚,似乎供我读书反又成了她的过失。 从此后我一路进学、工作,几乎再也没有和母亲长久地在一起生活过。
后来我结了婚,又过了两年,我怀孕了,闹反应厉害,于是我在怀孕六个月后彻底地搬到了婆家,从此开始了我的做媳妇生涯。
我结婚时婆婆已经六十二岁了,婆婆的声音是嘶哑的,可是后音却特别尖锐,婆婆的笑也是这样,轻声而尖锐,笑得非常畅快,仿佛是滚锅里的水在冒泡,哪一声笑都急着往外跑,那时觉得婆婆是个可爱的小女人。婆婆亲切地对我说,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想撒娇就在我这儿撒娇吧。我却一次也没有在婆婆这里撒过娇。
母亲让我在婆家勤快点,早点起床,涮锅扫地的,多干些活。我由于怀孕,觉得母亲的话不太适用。我在怀孕期间没有做过早饭,只是饭后承包了涮锅, 也没有在早晨五点多钟起过床,而婆婆却总是起床很早。我认为我一辈子怀孕生子的机会可能就这一次, 所以我睡懒觉想必是可以得到婆婆母亲的谅解的。
我的预产期是五月中旬。五月,芒种到了,家里的七分麦田长成熟了,我腹中的孩子也长熟了吧,我夜夜腿疼起来,觉也睡不好,丈夫凑巧也被摩托撞了一下,他的手,胳膊,脸都受了伤,没有办法,姐姐与姐夫清晨五点就赶来帮我们收割麦子,那时我和丈夫还睡意朦胧。不过,很快我们就清醒过来了,因为婆婆母亲生气了,正在用轻却尖锐的噪音对邻居抱怨:大忙的时候,儿子跟媳妇还睡觉呢!然后是她的响亮的叹息声。我坐起来,腿疼得厉害,忽然我觉得那么伤心,非常想家,想我的母亲。
一周后我的儿子出生了,大家都十分高兴。母亲按我们那里的习俗给儿子送来了棉衣、小褥,还有其它一些我吃用的东西。婆婆看着母亲拿来的小袄小裤,笑着说,这得等到孩子八九岁的时候才能穿吧,我觉得母亲那么大年纪了,怎么这点眼力也没有,我为母亲感到害羞,也为母亲让婆婆笑话感到难过。
婆婆身体不好,走路时如水面漂浮的小船一样,晃晃悠悠的,个子又高,接近一米七,瘦,驼背,感觉一阵小风就能把她吹跑。有人告诉我说,婆婆年轻时走路就没有根,在平地上走路也会摔跟头,于是,我不敢麻烦婆婆帮我带孩子。而儿子却总闹病,丈夫经常值班,母亲又远在七十里之外,于是我只好一个人带儿子去看医生,有时一个人抱他坐公交车到五六十里外的据说看小儿很拿手的医生那里看病,白天黑夜,来来去去,家里家外,孩子成了我的个人专利。那些日子,婆婆做饭,叫我们吃饭时,婆婆的脸总是有些长,眉眼呈现出苦相。我吃着饭,觉得无功受禄,实在是如坐针毡 。也许婆婆觉察了,她总是劝我多吃些,养活孩子的时候不容易,好坏一定吃饱,她笑着,好像年轻了十几岁,她的汩汩的如泉水冒出的笑声总是让我很感动,笑多么具有魔力啊,它倾刻使我感到放松,使我感觉母亲的伟大。
(注:文章还未写完,我怕文章丢失了,所以决定先发在红尘。谢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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