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亲朋好友、画室秘友都不能明白在我家大厅上总挂着那么一幅极其丑陋的画。尤其我是一个有名的画家对这幅丑画的珍惜,使他们不能明白。曾许多人问我为什么,也曾有人狐疑,是不是换个欣赏的角度,这幅画会别有洞天。我对他们的猜疑只是笑笑。
那是一堵黑色的墙,墙上仿佛嵌着窗,窗上挂着蓝色小碎花的布窗帘。
就是这一堵黑色的墙分开了两个世界。
1969年,我在一篇文章中写错了一句口号而被划为右派,发放农场进行劳动改造。我们生产组的组长是一位可亲可敬的老汗。他不忍心看着我那娇嫩的手磨出血泡,流着血水干活。于是让我看管着那一群水牛。从那以后我认识了芳菲,那个让我梦魂牵萦的女人。
在一个春夏交际的田野上,我拿着画册,正画着那群与我相依的水牛。突然一个小姐提着空水袋子站在了我面前。我揉了揉眼睛,唯恐是眼花。我们的相遇像田园牧歌式描写的那样。我这个年近三十的牧童哥,居然还有如此美渺的巧遇。是长时间的饥渴给我的勇气?还是一种机缘?我竟从草地上站起来说:喂,坐会儿吧!
她笑眯眯地看着我,鼻子皱着,十分可爱。一双穿解放鞋的脚尖转向我,就像是我的妹妹似的挨着我坐下。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和一个异性挨得这么近,反倒有些不自在了。我调整了一下仪态和姿势,把已经松跨了两年的骨架又支撑起来。她觉察到了,和她那水清豆腐嫩的手指在我的鼻梁上刮了一下。我的冲动使我去捕捉那根手指,却把整只纤纤玉手握在了手心。只觉得一股沁凉穿过手心,那种感觉是如此的温柔。却脸红着敢忙松开手。而她却又一次用那小小的指头来刮我的鼻子,上一点也不害羞:那份德性劲儿。对于我这个下场黯淡的武士来说,这个词儿新鲜极了!我多久没有听说过如此富有人味的话了。这种含义使我甜蜜了许久,鼻子上的光滑感也一直保存留至今。
我一直在纳闷她光滑的玉手。她告诉 我,她是前副市长的千金,叫芳菲。一九六六年她的父亲就被揪了出来了,反复批斗后下放干校。她父亲所在的干校离我们这儿不远。芳菲每个月都要来看她那连白丁都不如的父亲,给他带点劣质的香烟、粗饼干之类的东西。她的生母在“文革”一开始就造反离开了家。在批斗副市长的大会上勇地揭发了她老公的反动言行,一举成了全市知名立场坚定的女革命战士。
奇怪!我怎么今天才见到她。下农场的二十多个月里的那些机遇到哪里去了。那春雨后泥土的气息,终于把这美人儿带到了这,那么亲切,那么可人!
她注视着我画的那头公牛。问我,为什么公牛怒视着双眼甩着尾巴。我说:“文革下的人不正是那怒目甩尾的牛吗?”然后她格格的笑起来,露出两个小酒窝,夸我形容贴切。然后她掏出了她珍藏的小说,全是“文革”时的禁书,还有莎士比亚的剧本。她的这些书让我大吃一惊。据她说,这些小说是她像小老鼠那样在夜间溜到那些“学术权威”的居室里偷来的。我想象着如此天使用权般的女孩偷书的样子就想笑。和她的交谈让我让我感受超越时空的轻松。她的言语从不带一点政治色彩。这在当时是不可能的。因为她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在那里有她蜗壳式的自由。这个蜗壳保存了她的纯真。我这个曾一度自负的青年也会对他蜗牛式的自由艳羡。我急切的表式想走进她的蜗壳里去。她笑而不答。渐渐地我从她惊异的目光里读懂了她的意思,没有动呼吸也会变得急促。我想摆脱这种困境却挥动不了四肢。她格格的大笑起来,捂着嘴。我狼狈不堪地身陷草堆里,就象一个心怀鬼胎的小偷被当场揭穿。
她轻轻地挥了挥水袋,说了声再见!便急切的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们还会再见吗?还好我记下了,那蜗壳式的自由就在那小镇的最东头。
我仰视着那棵苍天梧桐。我记得第一次来找芳菲,就是在这棵梧桐下徘徊许久,从这个角度去窥测那扇窗户。我深深的记提他描述下的蜗壳。我走上楼梯,在她的门口站定,想听里面的声音——却什么也听不到。她居然连锁眼也睹死了。我敲了敲门,很久才开了条缝,泄出一条窄的灯光。我原以为我们的会面会有电影、戏剧式的优美场面,她会大吃一惊得叫起来。可她一点也不激动。仿佛我的到来在她意料中。和她第一次见面一样,她仍皱着她那可爱的鼻子。
“喂!进来吧,瞧你那傻样儿!”我被她轻轻一拉就跨进了她的蜗壳。这是一个世界外的世界。第一眼让我注意到的是那扇贴了黑纸又挂了小碎花布窗帘的窗户。透过这扇窗,外面的世界充满黑色的幽默、充满政治斗争的世界。
“请坐!”
可往哪儿坐呢?房中摆着一张破床。铁床上堆着从来都不用叠的被褥。她已经坐在了床上,抱着枕头,像抱着只灰猫那样。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再也没有什么好描述。家徒四壁就是如此。
“说你傻!你装得更傻!坐呀!”
我只不过好挨着她坐下来。我完全可以想象我的傻样。“马桶盖”的发型,上衣是最时新的破衣服,蓝色的裤子不够长,破烂的解放鞋露出两个脚指。她从床下掏出了一把小茶壶,自己喝了一口,用手擦了擦嘴,递给了我。我因为太渴猛吸了一口。她赶紧从我手中抢过壶。
“真是个乡吧佬,茶是这么喝的吗?”
她看出我的窘态,把茶壶重新盛了水。用手拍了拍我的肩递给我。
“好人儿,跟你开玩笑呢!只是喝茶是个文化,得文明点。”
我抱着热乎乎的茶傻笑,像蹩足演员那样含情脉脉的看着她。我装了五天的咳嗽才从农场医生那儿骗来二天的休假,让我上镇上治疗,我忧心忡忡的说:“明儿还得去医院,我压根儿就没有病,一去就穿帮了。回去准招批斗。什么资本主意的懒病呀,为资本主意送情报呀……。你看我为了见你……。”
她呵呵的笑了起来:“你这是自做孽,不可活。既来之则安之吧。”
她的心平静的出奇,这直介一个神秘的女孩。在这样的世界还有这样的纯净,难道是这蜗壳式、的自由造就了她。我开始艳羡这样的蜗壳,虽然仅是一间可以 容下一张小床的房子。我开始迷恋墙上那挂着小碎花窗帘的窗户,它分开了两个世界。
她从床下拖出一部捷克造的四速唱机·然后蜗壳里响起了柴可夫斯基的美渺音乐·这是一个奇迹!在我的文化馆里,曾有一个妇人用了整个生命也没有保存这样的一张唱片·而在这里听支了·
我不由自主的被柴可夫斯基的音乐征服,一望无际的大潮推动着我,不可抗拒地滑向大海深处。我心甘情愿的交给它,我愿意从沉浮中走向泯灭。人山人海的天安门广场升起那曾经庄严的呐喊和号啕都变得非常飘忽而遥远。
芳菲挨着我坐下,在美渺音乐的陶醉中抱信了我。我明显的感觉到一个冰冷柔软的身子变得炽热。我们紧紧的抱在了一起倒在了那长小架床城。后来发生的事我一点也不清楚了。我不敢想,这个什么都经历过的小妖精还需要一个[ch*]女!这让我惊喜欢、徨恐不安。
第二天,芳菲给了我一张军代表填写的诊断书:浸润惦肺结核,活跃期。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真是个乡巴佬!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们开始当红卫兵那样,认直伯信仰,认真的盲从,认真的作恶。你到现在还没有明白,就在搞这场文革的第一天,中央文革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两张纸。一是给三下人和红卫兵看的;一张是给他们寻伙人看的。并不是一切发光体都照着自己,相反!我们这些黎民百姓,没有一点可以掩示自己的光。只好用自己的身子遮住强光,制造一块阴影,能够让我们的手放在后面交换一点温暖!”
“我有时候也会这样,忽而,忽而,为我早已经厌倦事情感动,所以我也不会笑你。人这玩意儿就这么怪……可我昨晚已经抱住了你!”
我说:“我们真只是把我们的手放在背后交换一点温暖吗?”
芳菲点了点头,然后一片片的泪从她的眸子里流了下来。
“你认为这个社会不这样,还会怎样,还能有更好的结果吗?”
“你走吧”
也许,我不去那蜗壳,就不会给我此生留下如此的痛,如此美好的回忆。时间永远也无法消磨人们心中真正的爱。
当我再次回到柳溪镇时,已经没有了从前的气息了,一点也没有。只有我墙上的画还是如此的清晰和记忆里的一样!
我正注视着那扇窗,窗上贴着黑纸和挂着蓝色小碎花布的窗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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