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降幡出石头
——一个吴国人的自述
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刘禹锡《西塞山怀古》
时间:公元280年前后
地点:建业
我姓陆,出身还不错,拿某些人的话说,我的出身算是“士族”。然而家道却已经中落。我排行老四,父亲懒得给我取名,于是叫我“陆季”。
据老人们讲,我家原来也曾显赫一时,还有人被拜为大将军。那个大将军在夷陵放了把火,把一个叫刘备的给烧死了,后来他就成了我们国家的英雄。我就一直想不通,我听说那个叫刘备的是个卖草席的,放一把火,烧死个卖草席的就成了英雄?如果我在建业城找一个卖草席的,然后放一把火把他烧死,被抓起来可是要坐牢的,就是父亲花钱把我保释出来我也要挨骂,怎么会成为英雄呢?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个把卖草席的烧死的大将军的确给我家带来了好运。老人们说,那个时候的俸禄,可是原来的好几倍呢。
后来又出了一件事情,那个英雄的儿子好像送了一个叫羊祜的点儿什么东西,就被罢了官。后来他给气死了。于是我家的家道就中落了。
我一直在想,这世界上的事情怎么就这么荒唐。烧死个卖草席的就成了英雄,送别人点儿礼就被罢官。家里人一提到那些事情,就唉声叹气的。我觉得大可不必,反正现在的景况和那个人成为英雄之前也差不了多少。
我从小就不喜欢读书,我看见那干巴巴的文字就头疼。读书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后来我就跑出家里,于是父亲就骂我,说我游手好闲。我觉得他在胡说,我每天出去喝酒,喝完酒就到赌场去赚第二天的酒钱,我每次都能赢。这年头,不出老千的财徒简直就是白痴。每次赌钱我都专找白痴。我赢够酒钱就走人了。不是我心眼好,也不是我看他们可怜,我怕他们输光了钱不给,我这老千不就白出了吗?如果还有时间,我就去和人们闲聊,而且我发现一个天大的秘密:那个叫刘备的卖完草席,就去当了皇帝。看来,把皇帝烧死就是英雄。不对呀,我们国家的皇帝不是姓孙吗?莫不成一个国家有两个皇帝?不过,我想我知道怎么当英雄了,首先找一个卖草席的,这个人不能姓孙,最好姓刘,然后把他说成是皇帝,再一把火烧死。我在建业城里找了好几天,找见好些卖草席的,可惜他们都不姓刘。后来我也就不想当英雄了,因为英雄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酒喝。
总而言之,我觉得我也没有闲着。不知道“游手”是什么意思,反正这个“好闲”我肯定算不上了。如果把我关在家里,让我一直闲着,而且不给酒喝,我一定得给闷死了。
然而后来我父亲真把我给关了起来,关在我们家的兵器库里。其实这鬼地方也算不上什么兵器库,只是墙角摆着几杆长年不用的,生了锈的铁枪。墙角上还有几张蛛网。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给我送饭,我给了他些钱,叫他给我买酒喝。那几天的酒很贵,过了两三天我就没了钱,于是就断了酒,就像婴儿断奶一样难受。我这才深深地感受到什么叫做“闲”。
我实在无聊的时候,就拿杆枪耍耍。兵器库的灯一直亮着,我也不知道白天黑夜,也懒得问送饭的,耍累了就睡,醒来再耍。我第一天就把房间里所有的蜘蛛网都给弄破了。后来那些蜘蛛们又织了几张网让我捅。在兵器库的日子里,我唯一的乐趣就是捅蜘蛛网,然后嘲笑蜘蛛们的无能。
有两个毛贼改变了我的命运,我到现在都打心眼儿里感谢他们。那应该是个晚上吧——毛贼们都在晚上活动——那两个毛贼突然闯入了兵器库。我不知道他们闯进兵器库里来做什么,他们大约是把这里当作粮仓了,因为他们即使把这里所有的枪都拿走当废铁卖了,赚的钱也喝不了几口酒。可好我当时正在练枪——确切地说是耍枪,他们把房门撬开,刚走进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的枪正巧刺中了一人的左臂,他们吓得掉头就跑。我走出兵器库,也不去追他们,只是狠狠地吸了几口空气。早知道这门如实不结实,我就拿枪把它捅上几百个窟窿。
但这窟窿终究是捅不成的了。第二天,父亲把我叫去,跟我说我也老大不小的了,该出去谋一份差事了。我不知道我今年有多大,只记得两年前父亲硬要给我戴上一种叫做“冠”的物事,我嫌那玩意儿戴着麻烦,就把它扔到护城河里喂了王八。刚扔进去,我就后悔了。这玩意儿扔了怪可惜,要是拿他换钱说不定也能换不少的。可是当我想把它捡回来时,它已经不见了,想必它已经进了王八的腹中了吧。我唏嘘了一阵,可随后也就释然了:反正缺钱花我能赌回来,更何况那个叫“冠“的东西也未必值多少钱。
当天父亲把我带到一个满脸横肉、大腹便便的一个将军模样的人跟前。后来我们叫那人“头头”。“头头”派了一个人出来,让我们拔了枪尖对打。我哪里懂什么枪法,就用捅蜘蛛网的办法打那人,居然把他给打败了。“头头”笑了笑,他笑起来的时候满脸的横肉不自然地抽动,样子古怪之极。他说我出身不错,派我跟一个叫顾仲的人去建业的东门当卫兵。
那天在路上,我问那人:“你就是顾仲?”
“是。”
“你家也是‘士族’?”
“是。”
“你喜不喜欢当守兵?”
“否。”
“不过这总比被关在兵器库强。哎,你回答问题是不是总用一个字?”
“是。”
我想刁难他一下,于是问他:“你下一句会说‘否’吗?”
那家伙笑了笑,回答道:“非。”
我晕。
从此我就开始了漫长而乏味的站岗生涯。我和顾仲是卯时到未时的岗。第一天的时候头头跟我们说让我们站好,注意可疑人物出入城。我问头头什么就算是“站好”,头头“嗯”“啊”了半天,就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直到最后才憋出一句:“站好就是站好。有什么好问的?”这时顾仲突然冒出一个字:“木。”头头好像突然从梦中醒来,说“对对对,木,这个‘木’就是说你站的时候就要和木头人一样。”这木头人我是见过的,我们家的演武厅就有一个,只不过那个木头人手里不拿枪。那演武厅长年不用,木头人身上都沾满了灰尘。我可不愿意浑身沾满灰尘,以免被酒店的掌柜当作外地来的,问我多收酒钱。所以,我是决计不会照头头说的站好装木头人。
我和顾仲也不会去管什么可疑人物,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什么人物可疑。我没有问头头,他肯定也不知道,最多说一句:“可疑人物就是可疑人物,有什么好问的?”如果硬要找那么个可疑人物,是找不出来的。因为所有的人我们都不认识,即使是认识的人也不能排除可疑的可能。把所有的过路人都盘问一遍,是盘问不过来的。所以我们谁都不盘问。
但有一个人我们不仅盘问,而且每天要盘问好几十遍。这个人就是东门附近那个打更的老头。起先我们还问他:“老大爷,现在什么时辰了?”后来我们一叫他过来,他不给我们通报时间。再后来每隔一刻钟,他就主动到东门给我们报一次时。我们都盼着未时的到来。可是下一岗的那两个士兵总是迟到。我们还得多站一会儿。后来我和顾仲也学会了迟到。大约过了几十天,我们的站岗时间就变成了辰时到申时。
而头头也很少来视察,大约是因为他体态臃肿,行走不便的缘故吧。每次我和顾仲远远地看见头头过来,就把枪狠狠地往地上一砸,然后装木头人。等头头挪过来,在我们面前晃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免费欣赏水牛步表演了。头头表演完之后,往往就一句:“不错,像木头人。”有时他末了再意犹未尽地添上一句“以后握枪再紧点”。这到这枪,可比兵器库里的那几杆枪强多了,中看是中看,就是不知道中用不中用,因为我们从来没用过。
有时一些闲汉会坐在东门口闲聊。聊的内容也大多是哪家酒馆的酒比较便宜,或者是哪能家赌场里的白痴比较多。不过,他们偶尔会聊到我们的皇帝一生气,把哪个大臣给杀了。一开始我觉得这可是天大的事,皇帝没事干就杀大臣,万一杀光了怎么办?后来我才知道大臣是杀不完的。杀了一个,又有一个补上去。比如有一次他杀了一个什么左都尉,于是我们的头头就升了官,填了那个左都尉的缺。一直让我困惑的是,为什么那么多人还想往大臣的圈子里钻?他们难道心甘情愿地被皇帝杀死不成?
之后类似的消息听多了,也就习惯了。习惯了也就麻木了。看来皇帝的目的就是要把所有的人都变得麻木。同时,站岗站久了,也麻木了,每天就是浑浑噩噩的,支撑到未时就是胜利。当然,后来是申时。
虽然不喜欢这份差事,但这总比被关在兵器库里强多了,而且这里发的军饷要比普通的士兵高一些。这对我来说,就意味着可以多买几瓶酒喝了,反正饭是可以回家吃的。此外,我也不必去赌场出老千了,那里的人很吵,仿佛随时会打起架来似的。
我们的头头当了左都尉之后,我们这里又换了一个新头头。这个新头头是个瘦鬼,看上去就像三年没吃饭。他上任没几天,就对我们就皇帝过两天要从东门出去打猎,让我们好好迎接。
于是我就问顾仲:“我们皇帝过两天要来,是不是?”
“是。”
“他叫个什么来着?”
“皓。”
“他长什么样?”
“丑。”
我们皇帝长得丑。据说我们这个国家的开国皇帝长得是“碧眼紫髯”,我一怀疑他是哪边的蛮夷。还有那个刘备,是“双耳垂肩,目能自顾其耳。”我不太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过这反正是他们长得比较丑。看来,要想当皇帝,还得长得丑。而要想当英雄,所找的那个卖草席的不仅得姓刘,还得长得丑,才能说他是皇帝。看来英雄还是比较难当的。
过了几天,一彪人马浩浩荡荡地开出了建业城。有一个人坐在正中最大的马车上,也是长得最丑的。他大约就是孙皓吧。顾仲看见这家伙,突然闯入仪仗队中,喊了四个字(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说话不用一个字)“孙皓去死”,但顾仲枪还没举起来,就被孙皓的卫士捉了。孙皓的脸色由红变到白,由白变到黑。后来旁边有个人跟他叽哩咕噜地说了一通,大约是什么“上九”“不祥”之类的。孙皓听了这人的话,又带着那一彪人马浩浩荡荡地回了皇宫。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前两年孙皓杀过一个姓顾的大臣。
之后我再也没见过顾仲,他大约是死了罢。人总是要死的。喝酒醉死了也是死,在赌场跟人打架被打死了也是死,而像什么“驾崩”之类也是死。比如孙皓他老爸,虽然当过那么个皇帝,可是死了也就和顾仲没什么分别了。人死了埋到地下变成了土,所以人活着的时候也和土差不了多少。人人都是些不值钱的土,也不知道有些人每天勾心斗角有什么意义。
顾仲走了,又来了一个人,他叫陈孟。他不算“士族”,为人也不像顾仲那么阴阳怪气。只是这个人有点傻,他每天卯时准时到岗,一直站到申时才回去,而且他无时无刻不在装木头人。大约他天生脑子里就缺少些什么东西。我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如果我之前读了书,会不会就是他这个样子。因为陈孟有一回跟我说,他就是读《孟子》《中庸》之类长大的。
第二年的时候,突然听说外国人打了过来。以前头头跟我们说他的头头告诉他,我们国家有长江天险,是不怕外国人的。可这一次不一样,他们居然打到了建业城附近。战报倒是没听到多少,只是孙皓杀大臣的新闻又多了起来。很多人把这当笑话谈,大约他们和我一样,习惯并且麻木了吧。
对于这些外国人,我还是比较讨厌的。他们一来,孙皓就四处抓兵。不过他是抓不到我头上的,因为我本来就是东门的守兵。堂堂一个国家的都城没有几个看门的狗总是不大好看。于是我就幸灾乐祸地看着以前跟我一起赌博还险些发现我出老千的家伙们被抓去当肉盾。
至于陈孟这家伙,着实是傻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他非要跟一个叫张悌的人走。后来听说在一个叫牛渚的地方,张悌和他的三万人都变成了外国人功劳薄上的数字,恐怕陈孟也是这个数字的一份吧。
最后外国人终于打到了建业。我们的孙皓就抬了一口棺材跟着外国人去了洛阳。据说那是个遥远的所在。要命的是,父亲他们也跟着孙皓一起走了,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建业。
这个看门的木头人我是决计不会再当的了,因为没人会给我钱。于是我继续在建业城中过着父亲所谓的那种“游手好闲”的日子。喝完酒就赌钱,赌完钱就去睡觉,一觉醒来继续喝酒。生活就是这样充实而无聊。
又过了几年,大约是一个冬天吧,我在赌场出老千被别人发现,他们把我身上的钱全抢光了,所幸没抢走我的酒壶,或许他们觉得那不值钱。然后我被他们打了一顿,也不知昏迷了多长时间才醒来,跌跌撞撞地回到家。这时的家里已满是蜘蛛网,我本来想找一杆枪把它们全捅破,可是蜘蛛网已封住了兵器库的门。看来这次该轮到蜘蛛们嘲笑我的无能了。我喝尽了壶中最后的几口酒,感觉身体沉得要命。我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也就是说快要死了。其实没什么好悲哀的,只不过是从一种土变为另一种土。我只希望有人能把我埋到城东三十里处的那片坟地,和那位大英雄在一起,毕竟那里曾是我家的墓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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