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生活被归为两种形态：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某一天，我突然发现自己所有的精神生活的渊源归结起来其实就是汉字，甚至一生命运的改变都因汉字而起。

本是个随风而长的农村孩子，自从求学读书，学会了汉字，因汉字而谋得一份职业，在不知不觉中，这辈子就这样生活在汉字里了。与其说长大成人后开始进入了生活本身，还不如说沿着汉字出发，跋涉，终于进入了汉字的丛林，进入到了汉字的深处，读书的人们完全生活在汉字里了。从汉字开始，我就远离了我原初的自己。

为了生存而将汉字当作谋生的工具的时期，文字于我是那样地冷漠无生机。利用汉字有了安定的工作和生活后，我开始真正用心灵抚摸那真真切切的汉字了。汉字于是变得亲切起来，它们方方正正，一个个、一排排地站在我的内心里，变成我身体中的一部分，如同自己的血与泪，如同我的灵魂的化身一般。那些汉字常常从我心灵的深处，通过指尖流淌出来。我惊讶于文字在自己身上的变化。我激动，而且坐立不安。我想，我是深深爱上汉字了。可是有一天，当我想通过汉字寻找内心久违了的精神家园时，才发现自己离它是那么遥远，我已经无家可归了。不能想象，我此生如果没有了汉字，将如何生活下去。如果剥去了我文字的外围，我已经什么都不是了。不知道，对于一个物质的人，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我想起了一句话：儒家文化是块无边的海绵，什么都可以被它吸纳，什么都会被它消融。不可一世的异族——爱新觉罗氏就曾经用了它几百年的大清历史，验证过这句话的真实。我想起了发生在老家的一则故事。

我的一名本家叔叔到北京当兵多年后终于转业回家了。他自称多年在部队没有人同他说家乡话，久而久之忘了家乡土话，现在已是满口的普通话了。他转业后还说普通话，他的父亲愣是听不习惯，打死也不肯相信一个人会忘了自己的母语，整天当着全家人的面，对儿子骂骂咧咧。母亲心疼儿子，样样服侍到家，连洗脚水都结儿子端。有一次母亲不在，父亲故意将滚烫的一盆热水给儿子端上。儿子没注意，依旧把脚了进去，这下，自称忘了母语的儿子终于烫得叫道：“我的亲妈呀，这匪（水）突（烫）死我了！”而他说的这话却是地道的家乡母语。父亲笑道：可把你的家乡话给突（烫）出来了!

不管怎样生活在汉字里，人不会忘记自己的原始母语。母语是一个人的血液和灵魂。当一个人真正感到痛苦的时候，他就会下意识地用母语来叩问自己的灵魂。我原本不属于汉字世界，虽说已经完全生活在汉字里了，但至今我都改不了依然用母语做梦，喝醉酒说醉话用的也是母语。梦醒时分，那些亲切的汉字己经全然在身旁隐退了。此时的我，似乎才回到了母语中的故乡，灵魂才开始感觉到孤独无助。我由此而猜想，人绝望得要离开人世的时候，文字还有意义吗?临死的时候，他最后叫喊出的一定是他的母语。可是，毕竟又是文字以及文字所承载的文化，延传了人类的根脉与历史啊。

我终于理解了为什么上古的苍颉造字时会“夜有鬼哭”了，说到底，表面的文字依然与人的灵魂很远，与人的精神也许无关。虽然文字可触及到人的灵魂，可骨子里还是他自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