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10、“杨志训被抓了。”
好事不出门,丑闻传千里。这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不过两日,便传遍了镇里的各个角落。我一听见这个消息,开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第二天,志训的爹,也就是我的叔叔火烧眉毛地赶到邹平村造纸厂,央求我出面翰旋。我才相信这是事实。厂里的事务千头万绪,一台机器也面临着大维修的厄运。我焦头烂额地支撑着。老赵出差在外,我在这么一个节骨眼,能洒脱地甩手不干,而去救什么堂弟吗?
只是堂弟火炮脾气,如再与刘东副镇长交上火,那将是一番怎样的情景?我别无选择。
我忍痛抛下了一片狼籍的造纸厂急如星火地奔赴镇大院。志训被关在大院一间废弃的杂物房里。那儿堆满了旧桌椅、旧报刊、旧抹布诸如此类的破烂,夏日里苍蝇横飞、蚊子成群,肮脏不堪。
“哥,快放我出去。”志训一见我,就拉住我的衣袖大哭,“哥,他们横行霸道,乱集资,还要抢东西,随便抓人,我要告他们,你可要给我作主。”
我怏怏地拍拍他的肩膀,说:“志训,别急,我马上叫他们放人。”
“哥,我们可是同胞兄弟,你一定要替我出这口恶气。县里说不过,我们去地委、省委。”志训一脸的悲愤,使劲地捶打着窗子。
“志训,冷静些,”我责备他说,“你呀,现在还这样不理智。你给我听着,你得老老实实地把事件的经过告诉我,不准隐瞒任何细节,也不准欺骗我。否则谁也没办法。”
志训栩栩如生地讲了事件的整个过程。听得我悻悻然,继而是满腔愤慨,最后简直勃然大怒了。
我气冲冲地找到了正在买菜的高明生,当即要他放人。
“放人,杨镇长,你不是开玩笑吧?”高明生提着一篮新鲜泥鳅,在菜市场转来转去。我正待发作,他却说:“杨镇长,你等一下,买完菜我就来。”
我坐在镇大院的接待室门口的长椅上等了将近一个小时,高明生才提着满篮子菜姗姗来迟。我在心里掂量来掂量去,才终于称出了我这个省派干部、哲学硕士在某些人眼里的份量。
“杨镇长,对不起,钥匙我不能给你。”高明生走到我跟前,站住脚,当场回绝了我。
“为什么?这样随便抓人是违法的行为,你知道不知道?这种情况,我决不允许。”我暗暗吃惊。像这样的一个治安联队队长,能担负起全镇三万多人的治安重任吗?
“刘镇长吩咐过了,谁说情也不准放人。这个杨志训也太猖狂了,真他妈的,敢情吃了豹子胆,连刘镇长也敢打。要说违法,应当是他。”高明生摇头晃脑,居然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架势。
我愕然。进而恼怒地说:“高明生,高大队长,我就是在这里挂名,大大小小也是个镇长助理,下乡干部,对于你这种违法乱纪的行为我管定了。”
“杨镇长,这杨志训是你什么人?值得你这样看重?”想不出他从容不迫,侧过头,闭起了双眼。
我不愿再与他纠缠,迈开大步迅速地走出了院子。我要去找刘副镇长交涉。
11、刘副镇长正在“再回首”饭店吃西瓜。我骑着自行车,气喘吁吁地赶到那儿,已经是汗流浃背了。
“刘镇长,你怎么能随便抓人?”我一下车,几步跨进店内,劈头就问。
“别发火,杨镇长,来,吃一块西瓜,先凉快凉快。”刘副镇长笑嘻嘻地递过一块西瓜,好像压根没有这回事。
我接过西瓜,生硬地将它扔在了桌子上,急切地说:“我的镇长大人,你快给我一个答复,这个事怎办?”
“好,杨镇长,你的意思是——”他停了嘴,把西瓜皮顺手扔进了店门前的水沟里。
“我要你赶快放人!”我直截了当地表明态度。
“就因为他是你的堂弟?”刘副镇长仰起头,掏出一支“阿诗玛”,点燃了,徐徐地吐着烟圈,一个圈套套着一个圈套。
“你这是什么话?”我的情绪有些激烈,急促地说,“作为党的干部,怎么可以这样粗暴地对待老百姓?你也清楚,这属于非法行为,会造成个什么结果?”
他一面吐着烟圈,一面眼望着窗外。我的话刚落,他一把按灭了烟头,扔了,转过头,盯着我疾言厉色地说:“杨镇长,你不了解具体情况,请你不要卷入这件事。杨志训打人,还公然侮辱政府,不关他几天,我们以后的工作怎么开展?将来还要不要党和威信?”
“党的威信?”我喃喃地嘀咕了一声,心头油然而生一种深深的悲哀。当然,眼前的这位常务副镇长是如何也理解不了我心中的悲哀,他永远也不能确切地解释其中的含义。
忽然,我感到有些力不从心。同时,我也感受到了,自己与他们之间确有那么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临出门时,我低声而有力地向他作了告辞:“刘东同志,我明确地告诫你,你这样做,是明显的知法犯法。我今天来,有为我堂弟的因素,但不全是。我本来想制止你这样的荒唐行为,没想到——”
“没想到,我不领情,没有给你面子,是吗?”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截断了我的下文,“杨镇长,本来我一定要买你这个面子。可是你这个堂弟太没有教养了,居然还是个高中生!”
不知为何,这刘副镇长渐渐地在我的脑海中忽闪忽闪,幻化成一片空白。我陡然疾首蹙额,面前显示出一片汪洋大海,无边无际,无堤无岸。
“这样吧,杨镇长,张镇长不久就会回来。我们等他来处理,怎么样?”刘副镇长见我不声不响,既而换了一副嘴脸。
我沉默依然。他莫名地一笑,怪怪地,说:“那你说,你究竟想怎么样?”
我瞟了他一眼,一言未发地跨上自行车,扬长而去。
“你,别走——”他在身后大声地喊。
12、刘副镇长的迟疑不决,逼上梁山似的将我置入了一个十分尴尬的十字路口。左边是堂堂的省派下乡干部,右边却有一个堂弟被乡政府非法拘禁。
三天了。爱莫能助的我只好以电话的形式向在县委挂职的姜处长作了汇报。姜处长一听,严肃、持重地说:“小杨,这样严重的违法乱纪行为,你早就应当加以制止。不过,要注意工作方式,千万不要暴露了身份,因小失大。”
我再次找到刘副镇长,同他进行了两个多小时的思想交锋。他的态度虽有所缓和,可是始终坚持要等张镇长回来处理。
我二话不说,到镇食堂的厨房里,拿来了一把斧头。然后,径自走到杂物间,将那把特大号的锁头砸了个七烂八碎。高明生手下的两个守卫,只得眼睁睁地看到了这一切。“你们去报告高明生吧。”我扔掉了手中的斧头。“不管我们的事。杨镇长。”他们苦着脸说。
堂弟无端地被关闭了几天,满面委屈哪堪诉说。出了门,他扑倒在我的怀里嚎啕大哭:“哥,怎啦?他们果然关了我几天,还在里面打我。”
“打你,是谁?”我睁大了眼睛。
“高明生,那个臭b*子,是他打的。你看,”堂弟撩起裤袖子,在他的小腿上清晰可见一道道青紫色的伤痕。
我握着他的手,问:“他们还用了铐子?”
“怎么没有?铐了我半天,高明生还用电棍击我的头。
几天时间,堂弟整个人全变了。形容枯槁,头发散乱,两眼迷离,放射出凄楚、悲伤的光芒。
“哥,我要告他刘东王八羔子,”堂弟如同从恶梦中醒来,心有余悸地说,“哥,这三天,我没睡一夜,杂物间里又闷又热,蚊蝇打堆。”
我凝视着堂弟瘦了一圈的脸庞,内疚犹如一道水瀑,泼漫了我的全身。
就在我砸碎锁头的当天下午,郭书记、张镇长一起从深圳回来了。这一次,他们是参加县委组织的科级干部赴粤考察团,到广东考察了半个月。
他们一进门,刘东副镇长就迫不及待地向他们作汇报。
“现在这事是怎么处理的?嗯!”郭书记脸色阴沉。
“这……”刘副镇长吞吞吐吐,“锁头已被杨镇长砸碎了。”
“砸得好!你这个蠢才!”张镇长拍案而起,厉声骂道,“刘东呀刘东,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明明知道这杨志训……”
“张镇长,是他杨志训目中无人,不但污蔑政府,出言不逊,还带头不交集资款。如果不给点颜色,那以后——”刘东低着头,拚命地辩解。
“别说了,老百姓打人、骂人,就可以随便扣押吗?你怎么还是一个死脑筋?现在不比以前了,中央三令五申,要我们注意工作方法,你——”张镇长指示说,“你必须向镇党委写出深刻检查,必须马上向杨镇长道歉,向当事人道歉,说明情况。”
“张镇长,我还要向杨志训道歉?”刘东脸上大汗淋淋。
“难道说还要我多说吗?刘东,你这次的错误是严重的。”张镇长挥了挥手。刘副镇长灰溜溜地走出了郭书记的办公室。
13、“杨镇长,真对不起,请你多多愿谅。”我坐在办公室看书,刘东走了过来,讪讪地对我笑着说,“那次关了你堂弟的禁闭,完全是我和高明生的过错。”
我点了一下头,说:“刘镇长,你能认识到自己的过失,我很高兴,但这件事最后怎处理?还得问杨志训。”
他站了一会,说:“话我只能说到这儿了,反正我是诚心诚意的。”
我诡谲地一笑,不置可否。这时,刘丽走了进来,向我喊道:“哟,刘副镇长也在这?杨镇长,郭书记叫你去一下。”
我丢下刘东,迈出了办公室。刘东突然在我的身后扔下一句话:“杨镇长,希望你能考虑一下,双方都让点步。”
到了郭书记的办公室,张镇长把处理意见对我说了一遍。我沉思了一会,说:“郭书记、张镇长,你们这样处理我不同意。我认为,这件事的发生决非偶然。光写一份检查,很难平息公愤吧。”
“哦!为什么?”看得出,张镇长被吓了一跳,“杨镇长,来,说说你的意见。”
我从裤子口袋掏出一叠材料,交给了张镇长。这是我堂弟杨志训写的一份材料。现我摘录其中几段,供各位读者一阅。
“……
七月二十日早上,刘副镇长带着五个人到我家收取镇自来水厂集资款。他们一进门,张口就要二百四十块钱。我本来对此早已不满,街上建自来水厂,为何要我们农民交钱?我真是想不通。于是我阻止了要去柜里取钱的父亲。我说:“你们的集资属于乱收费,违背了中央和省、地政策,我们不会交。”
哪知我的话还没说完,镇联防队队长高明生立即一肥揪住我的衣领,威胁说:“放老实点,不要以为你多喝了点墨水,政府就治不了你。”
他的粗暴,让我气上加气,我不由得大喝一声:“放手。”
高明生竟然毫无反应,后来刘副镇长说了一声,才用力一推,在惯力作用下我打了几个趔趄,差点摔倒。
……几经交涉,我始终不肯交钱。刘副镇长恼羞成怒,一声令下,众人扑了上来,要搬走神台上的“金星”牌彩电。我上前死死地抱住电视机。不巧,神台上一个热水瓶在混乱中掉了下来,恰恰砸在高明生的左脚上。他“哎哟”一下,赶快跳开。随即上来,狠狠地踢了我一脚。我气不过,大叫:“你身为联防队长,竟敢打人。”于是我俩撕打起来。我的父亲看到这情景,吓得两腿打抖,连忙从柜中取了二百四十块钱交到刘副镇长手上,喊道:“各位领导,饶了他吧,他还是一个孩子,不懂事,饶了他吧。”
刘副镇长这时才匆匆地上来劝架。一不小心,他的脸上被重重了挨了一掌。几个人混作一团,也不知是谁干的。刘副镇长捂着火辣辣的脸,不分清红皂白,又一声令下。高明生掏出手铐,将我铐了。四、五个人押着我从村里人的各色目光中走过。身后是我老父亲悲凉的叫唤,是我小妹妹的哭声。
据说,那天我们村的集资款一下就收齐了。
……尊敬的各位领导,这件事我本无一点过错,却被关押了三天,这种公然侵犯人身权利的事在我身上发生了。我请求上级领导伸张正义,给我一个说法。”
信的未尾,志训痛心疾首地回顾了往事,悔恨之情溢于言表:“现地我才后悔当初没有听父亲的劝告,再去复习,参加下一轮高考。走出这出门,才有好出路。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农民的日子真难过啊——”
看完信,张镇长把它传给了郭书记。他久久没有出声,硕大的头颅低垂着,一口又一口地吸烟。吐出的烟雾慢慢充溢了整个办公室。
郭书记看完信,把它塞进了自己的上衣口袋。他轻声地问:“小超,这事你说怎办?”
“你们看着办吧。”我走出了办公室。我第一次在郭书记的面前显出了不恭。我猜想,此刻我脸上的样子一定很僵硬、很古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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