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理能力比较强,厌倦了父亲没完没了的暴跳如雷,高考报志愿时,我毅然决然地远走他乡。
迷恋刘邦和项羽的盟约“先进咸阳者为王”,毫不犹豫地在志愿表上写了咸阳的一所大学;喜欢蒙古一望无际大草原的粗犷、豪放,也填上了内蒙古大学。
非常幸运,我去了秦始皇的都城——咸阳。
我这个在偏僻、闭塞的小城长大,连一条欢快流淌的小河都没见过的孩子,偏偏喜欢祖国五千年的历史和丰富灿烂的文化,看了无数有关的书,书中的内容诱惑着我,引领着我的想象无数次地飞向祖国的大好河山,这些梦想要实现了,心中的激动可想而知。
毫无疲倦地坐完两天多的火车,迎着如血的夕阳穿过的我们的母亲河——黄河,从天上来的黄河之水,奔流到海不复还的磅礴气势,离水很近的火红的太阳,映红了河水,半江瑟瑟半江红,那分壮观、绚烂强烈的刺激着我,令我很久都回不过神来,那火红的太阳也一直挂在我心上,照亮以后许多坎坷的路。
终于到了目的地,行走在咸阳街头,不但没有什么古建筑,连先秦的遗址都没有,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就是一坐普通的中型城市,人民路和渭南路横贯东西,路两旁是高高的围墙,围墙后是一些在全国比较上规模的纺织厂,张艺谋导演生活过的陕棉七厂就是其中之一。咸阳城那时以纺织业闻名全国,别称纺织城。城郊的黄土塬上的三个一堆,五个一组的窑洞,每组洞前的那口辘轳井,和小人书上画的陕北老区的景象很相近,给粗狂、荒凉的黄土岗子增添了些许的柔美和生气。市区内保留下的一些平房,至少是两进的院落,前左右邻街房的房脊只有人字脊的一边,是陕西特色叫房子半面盖,高边向外、低边向里,一防盗,二使贵如油的雨水流入自家的院子,房檐下有水道通向储水池,取肥水不流外人田之意,是聪明秦人的完美设计,有很深刻的用意,门房的正中处镶有门楼,门楼都是木雕的小飞檐峭壁式的,一进院的正房是人字脊的,二进院的正房通常是两层小楼,无论是青砖还是不太红的红砖的房,二楼正面的墙都靠后一快,前面剩余的地方自然形成了内阳台,外有围拦,秦人骨子里的烂漫一览无疑,一院的房子共同形成一个封闭的院落,还能隐隐感觉到一些先秦自闭的遗风,乡下的房子一进的居多。
新城是在旧城的西边傍着闻名遐迩的渭河建的,城边靠河的地方建成一个公园顺理成章取名渭滨公园,这个公园因那条有着宽宽的河面、黄黄的河水、亘古未变地流淌了几千年的河流而超凡脱俗起来。我们班的八姊妹选在一个大雾弥漫的星期天去逛园子,晨雾还没散尽时,远近的景物由深到浅拉开了层次,高高低低、前前后后地错落着,宽阔的河面上水雾蒸腾,通向西安的钢筋水泥大桥也少了分明的棱角而若隐若现,多了层朦胧的色彩,走在探到河面很远处的、精雕的水榭亭台上,仿佛置身在浓淡相宜的水墨画中,如梦似幻,园中唯一一个和古人有关的景点是姜太公钓鱼台,真假无从考究,其它各处很平常,算不上风景。
新城规划的比较合理,工厂和各自的家属区隔街相望,纺织厂都是倒三班的,上、下班的纺织女工通常在厂门口的小摊上吃饭,因为此地剩产小麦,所以面食丰富,种类繁多:凉皮、拉面、肉夹馍、羊肉泡馍、羊肉水饺、混沌、醪糟、汤圆等等应有尽有,摊边备有高大的炉子,膛内火正烈,上面端坐着盛着大半锅滚开肉汤的锅,是现叫现拌或现叫现煮,味道鲜美独特,久吃不厌(离开秦地十几年,醒着梦着的都是各种味美,思之念之,挥之不去,排解不了,老公回去一次,千里迢迢,竟只带回凉皮十碗,终于解了我相思之苦)小吃摊的生意非常红火,价钱也便宜,要经营到凌晨两、三点钟,我们学校是下午四点半开晚饭,熬到八、九点就已经饥肠辘辘了,那些小摊就成了我们春、夏、秋三季充饥的好去处。冬天,凛冽的西北风肆无忌惮地吹,风吹过林梢的声音甚是恐怖,晚自习后,我们同寝的总是挤在下铺谁的床上相互取暖、互相壮胆,感受着同样的饥寒交迫和女孩子远离家乡的惶恐,远远地,能听到一个老大爷“饶啊饶”的叫卖声,实在难辨是卖什么的,战战兢兢地去请教隔壁的学姐,才知是卖煮红薯的,一听说有的吃,大家胆也壮了,人也精神了,一窝蜂地冲出去,只须一、两毛钱,就能得到一个热热小小的红薯,既暖了正冷的手,还填满了正空的胃,也温暖了孤单的心,所以在北风肆意的冬天那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的“饶啊饶”声成了我们的最爱。
这里虽没什么古迹可赏,却是一个浪漫迷人而安静的地方。
大一下学期返校时,发现快慢车道之间的那些树居然开满了雪白的花,原来是我神交已久却无缘谋面的梨树,我喜欢那满树的白,云一样,也有云一样洒脱安静,雪一样洁白无暇,还专程求同学给我们和了影。
盛夏时节,在离校很远的地方发现了一个荷塘,一个普普通通不太大的泥水坑,淤泥中竟奇迹般地长出密密的、高矮不一的、直直的浅绿色的叶柄,头上顶着大大的、圆圆的、艳绿的大叶子,一如带着夸张的大帽子的窈窕淑女们挤挤挨挨、亭亭玉立在水中,郁郁葱葱、生机昂然,在万绿丛中点缀着或粉红、或洁白大大的花,出奇的清净淡雅、落落大方,无一丝的雍容华贵、艳丽妖娆。那份昂扬的生气、那分美丽中透着的淡雅深深的吸引着我,久久地流连在我的梦中,不肯离去。
秋天再返校时,梨树上结了密密麻麻,一串串的和猕猴桃一样颜色、大小也差不多的梨,同寝人叫它猕猴梨。满街的梨飘香了有五、六天之久,无处不是梨香,全城的人被那芬芳陶醉着,偶尔能看到驻足观看者,没看到有一个人(包括孩子)去摘,我深深地折服了,开始喜欢起它来,也在一夜之后,猕猴梨消失了,心里空落落的,许久后一闭眼,那树上还挂满了香甜爽口的犁,口中也正生着津。
城南街上的快慢车道的隔离带里种的竟是柿子树,不知它开什么样的花,只在深秋时节,当树叶已被秋风吹落,才猛然发现火红的大柿子稀稀疏疏地挂在架上,那原本再普通不过的街景陡然变成一幅长长的国画画卷,令人留恋忘返、回味无穷,迎面走过的孤单路人,成了风景中的风景,呆呆地看着柿子的我也是否也成了路人眼中的风景?柿子和梨一样,虽然也在一夜之后不知去向,那画面却久远地留在记忆深处。记忆是有选择的,摈弃丑陋,留下美好。
陕西由秦巴山区、关中平原和陕北黄土高原组成,又称三秦大地。关中平又称八百里秦川,它是个富饶美丽的地方,物产极其丰富。除了每年收获两季的小麦,还盛产油菜籽,每年春天,那沟里坎里、塬上塬下、漫山遍野开满了油菜花,满眼嫩嫩的黄,大片大片的明艳,恰倒好处的刺激着人的感官,使人神清气爽,心柔得能绕在指上。还出产许多的水果:全国闻名的临潼石榴、陕北洛川的苹果现在全世界都闻名了、营养丰富的陕北滩枣、沉掂掂的硬皮大柿子、软皮甜美润滑的小柿子、味道清淡的水蜜桃、普普通通也有二十来斤沉的沙瓤大西瓜、梨子、葡萄、香瓜、等等应有尽有,核桃树更随处可见,我校大门左右两侧各一棵。有幸在三秦大地生活几年,吃遍秦地的美味水果,美哉快哉!
这里民风古朴、源远流长。陕西的民间戏剧有几十种,最有代表性的是秦腔,铿锵有力,当地农村有句俗话:你可以不知道国家主[xi]是谁,但不能不知道秦腔主角是谁。陕西还有句名话: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老陕怒吼秦腔。这个剧种深入民心的程度可见一般。更难能可贵的是在改革开放的年代,舶来品大肆泛滥、横冲直撞时,百姓们对自己的乡土文化依然情有独钟。妇女们自制的虎头鞋依然穿在小孩子的小脚上,虎头枕头依旧垫在孩子的头下,蓝地印白花的散发着泥土芳香的褂子穿在乡下小媳妇身上依旧美丽,包着白羊肚儿手巾的农民随处可见,满脸皱纹的农民随口就能唱出地道苍凉、婉转悠扬的信天游,手只要碰到腰鼓随时能砸出一段掷地有声的安塞腰鼓曲,不需要刻意地准备,每到春节火红的窗花剪纸还是端端正正地贴在城市、乡村的窗子上,给大家带来视觉上和心灵上的红火和喜庆,过年的气氛喷薄欲出。
春节的庆典热闹非凡,自然不在话下,但我没赶上过,庆祝元宵节的宏大场面我还历历在目,好长好长的表演队伍,开道的是四人一组扛在肩头的大架子,每个架子上坦然地站的一位着彩衣的女演员,华丽如京剧中的刀马旦,嘴里唱的我听不懂,猜测应该是陕西的代表剧种——秦腔,后面是长长的腰鼓队,再后来是秧歌队,不太宽阔的人民路上挤挤挨挨地满是观众,都在聚精会神地欣赏着,陶醉着。平时街上的行人很稀少,连公众汽车上的乘客也寥寥无几,无论何时走在街上总有形单影孤、寂寞凄凉的感觉,有时都怀疑那么多的楼房里住着人吗?现在才恍然大悟,这个城市居然有这么多的人,还都那么重视过节的仪式。晚上的彩灯游园会也盛况空前,游人如织,悬挂着的各种各样、颜色各异的灯把街市照耀得如白昼一般,民族的文化氛围在秦人心中根深蒂固。
一别十六载,魂牵梦扰,多少次梦中归,却不是找不到学校,就是走散了刚刚重逢的同学,或找不到渭河大桥,再就是费尽心机找到了秦都市场的凉皮摊,无奈凉皮买完了,高兴而去,扫兴而归。午夜梦回,心中被遗憾塞得满满的,眼眶中被泪水添得满满的,人生的遗憾已经太多,连这虚无缥缈的梦也不能圆满,如人生、从来不曾美满,美满的只是自己想象的或别人眼中的。
今年十一,故地重游,遗憾更深。人民路两旁高高围墙推掉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感遗失了;云一样美丽的梨树和火红的柿子树也一并连根拔起了,浪漫温馨也随着失了踪影;到处是高楼大厦,满街的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安静闲适的感觉无处寻;不是同学提醒,我怎么也认不出来。
当年随处可见的陕西凉皮被云南米线代替了,找了半城才吃到一碗正宗的凉皮。昔日疏落有致的学校也变得拥挤不堪了,几经甄别才找到当年的寝室和教室,更破败了。好在图书馆墙上的马赛克壁画还完好无损,岁月只留下了很轻的痕迹,算有了点安慰。城不再是那个城了,校也不再是那个校。
不知道该为这变化高兴还是悲哀。
再不用思念它了,已经不是梦里梦外第二乡了,也不再魂牵梦绕了。
本文已被编辑[redyfeng]于2005-10-13 8:40:32修改过
本文已被编辑[梦天使]于2005-10-13 10:06:37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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