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天三夜暴雨,耒河涨水了。
平日一向温顺的耒水河,象脱了僵绳的野马,在湘南原野上咆哮翻滚,清澈的河水一下浑黄起来,一路沸沸地奔腾。
不知什么时候,河岸上挤满了密密集集的人,啧啧赞叹水势之大,来势之猛,指点着河里飘浮的什物,不时传出无可奈何的惋惜声。一些胆大的青年,拿来一根长长的竹杆,走入河沿浅水处,打捞什物。
忽然,河沿有人一声惊叫:“不好啦,菊花掉到河里去了!”岸上的人们循声望去,果然,黄浊的急流中,一个姑娘在拼命挣扎……
“天哪,哪个行行好事,救救我的菊妹子吧!天哪……”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妇人嘶哑着喉咙在哭喊。
有人认得,那是菊花的妈。
面对如此凶猛的浊流,岸上人竞面面相觑。
眼见着姑娘就要沉下去,千钧一发之际,站在码头最高处的那个粗壮汉子,迅速脱下长裤,甩几下胳膊,一个鱼跃投入水中。
岸上人群便传出一片唱彩声,也有为汉子担心的,顿时心弦绷得更紧了。
河中那壮汉,在急流中死命往姑娘那头游,宛如一条泥鳅。壮汉叫毛根,平头,粗眉,环眼,长得牛高马大,有一身好蛮力,初中只读了一年就跟着当屠户的老父亲操起了杀猪刀,在有一万多居民的耒水镇算得上首届一指的富户,可惜二十八了还是光棍一条,许多媒婆要给他说个俊妹子,死也不同意。镇人就讥笑他眼光太高,也不拿块镜子照照自己的傻相。
汉子在河中使把劲,终于抓着了快沉入水底的姑娘,用力拖住姑娘往岸上游。岸上的人们长吁一口气,唱彩声一阵高过一阵。
等到汉子拖得黑黝黝身子上了岸来,那隆起的肌肉,壮宽的胳膊,招来人们羡慕的眼光。
毛根嘴角露出得意的憨笑。
姑娘的妈拉着他的手,感动地说:“毛根,你今日救了我家菊妹子一命,永世不忘!”
2
太阳出来了,一缕柔和的阳光给水面渡上一层绚丽的色彩。六月的耒水河,又变得温顺起来,绕着繁华的小镇,绕着碧绿的青山,缠缠绵绵地流淌。
耒水是湘江最大的一条支流,它发源于有“湘南洞庭”之称的东江湖,河面宽阔,河水也清悠悠的。听说它是拐了九百九十九道弯,才拐到了小镇,岸边那株枝繁叶茂的大榕树,青翠欲滴,生机盎然,千娇百媚的站在河边,耒水河看来更是风情无限了。
菊妹子把赤luo的脚浸泡在水中,蹲坐在草丛中,左手臂托着腮帮,呆呆地瞅着河水里游来游去的小鱼虾,心想:要是我能象鱼虾这般自由自在多好呵!
她痴痴地想着,抬头望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和山下秀丽的小镇,禁不住一声长叹,把右手中尚未纳纳完的鞋垫扔去一边,拣把石子,一颗颗朝那鞋垫砸去。
这些天,她妈妈一直在催她答应订婚的事,是外甥嫂 作的媒,男人就是前不久救过她一命的屠户毛根。这两年,毛根一直苦追她不放,可她知道,他看中的是她的长相。毛根虽然心地好,有身好力气,可他没有文化,霸蛮,不会体贴人,她根本就不喜欢他。可是,她妈乐意这门亲事,只是先前没有逼她。而今,人家成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如果不答应这门亲事,她也觉得有点对不起人家。
按湘南农村风俗,订婚就意味着注定是人家的人了,然后结婚生孩子,做家务带孩子,当婆婆抱孙子,直至入土。这就是作为一个山里女人,祖祖辈辈未曾改变的千篇一律的人生,这么单调乏味。想到这些,菊妹子就感到害怕,就犹豫不决起来。
“菊花,这么好看的鞋垫儿,不要啦”。突然,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吓了她一跳。
菊妹子转过头,原来是老同学秋云。
秋云不黑不白,不高不矮,一双眼睛好活,一张嘴巴好甜,穿身浅灰色的夹克衫,长发梳得油光发亮,背着个棕黄色的旅行包,跟城里人没得两样。
他笑嘻嘻走近菊妹子,弯腰捡起那双鞋垫给她。
菊妹子赌气地把鞋垫甩开,没好气地说:“别管我好不好?打扮得这么油里油气,讨厌!”
“怎么,生我的气啦,我可不计较哩。”秋云从来就是这样,你烦你恼他不烦也不恼,总是嬉皮笑脸的。
“你好惬意,丢了田土不种,到外面跑口岸,不是深圳,就是广州。”她觉得刚才平白故对人家发火没道理,有点歉意地笑笑。
秋云和菊妹子从小学到初中同班同学九年,平素很要好。后来,菊妹子考上市一中没得读,为照顾体弱多病的父亲不得不辍学,而秋云则去了城里读高中。去年春高考落榜,跟了城里五六个同学,跑到深圳、广州打工,不一年,就赚了一万多块。
“你想不想过城里妹子的日子,我今天就是特意来问你的呀。”秋云选了一块比较平实的石头坐下。
原来,秋云和那几个同学,觉得在外给人家打工不如自己回乡办厂子,就筹集了七八万块钱,在城区开了家汽车修理厂。这次他回家,就是拿点东西,顺便问菊妹子,想不想去城里。这两年市里招商引资力度加大,许多外地老板来本市经济开发区办厂子,他可以帮她弄到一家台资制鞋厂做工。
菊妹子听得入迷,美丽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她故意问:
“自古进城创业都是男孩子的事,哪有女孩子满天下野跑的。”
“自古的东西就不能变?城里的妹子还满天飞呢,北京也敢去,比男人本事还大。”
“骗人,城里的妹子又没有多长颗脑袋,就那么能?”
“骗你是这个。”秋云翘起小姆指,“喂,你到底想不想去?”
“我不去!”她秀眉一挑,忽然想起订婚的事,刚刚沸腾的心顿时冷下来。
秋云不再理会她,从旅行包里拿出一个装璜讲究的纸盒,递菊妹子:“你看,这是我给你买的衣服。”
“给我?”她不想信地瞅了秋云一眼。
秋云操起半生不熟的臭腔:“当然是给你买的呀。”
菊妹子“扑哧”一声笑了,边打开纸盒边问:“这是什么料子呀,这么薄,我穿得出去?”
“这是今年最流行的连衣裙,你当然穿得出去呀!夏天穿着,好漂亮,好凉快呢。”
“哼,我不要。”菊妹子婴嘴一撇。
“哼什么,你长得这么标致苗条,再稍微一打扮,比方涂点口红,戴条金项链,烫个头发什么的,广州、深圳的妹子保证比不过你。”
“你……”菊妹子羞得满脸绯红,“那好,这……这衣服多少钱?”
“钱?这好说,这好说。”秋云高兴起来,把手提包换换手:“我看你就不用给了 ,不用给了。”
“嗯……不,那不行,不行!”她连连摇头。
“怎么?好吧,钱以后拿给我就是了,”秋云摸摸后脑勺,“今晚上你去镇上看电影不,是《特区打工妹》,挺有生活气息的,我请客,怎么样?”
“不晓得我妈准许我去不?”菊妹子说着,就站起来。
“管她呢,偷偷去不就成了。”秋云跟上了她,两人朝前走去。
3
菊妹子家就住在沿江街临河的那一幢旧院子里。这一片的屋子也够旧了,都是刚解放时青砖筑的,湘南农村那种普通的老古式两层楼。菊妹子家后那间土砖起的小灶屋,上次下暴雨差点倒塌。她母亲年经大,父亲又半边疯躺在床上两年了,弟弟尚在上初中一年级,这可忙坏了她,多亏毛根跑来帮忙。毛根有的是力气,他常到菊妹子家干些体力活,两人大半天就把危墙补好了。菊妹子妈很喜欢他,不时在她面前夸奖毛根几句。
这天,菊妹子妈正在院内空坪上喂鸡食。菊妹子就躲在里屋照镜子。
镜子里出现了一个少女裸露的雪白上身,菊妹子穿上秋云给她买连衣裙,对着穿镜左顾右盼——这才是她要好生欣赏一番的东西哩。啧,啧,这裙子多合身,料子多精致!那领子,那花边都是菊妹子从未见过的。菊妹子只觉得那领口开低了点,可以让人看出高耸ru*房起伏的底部。她抖拌了身子,将裙子向上摆了摆,于是那对不安份的奶子跳起来——她想起了什么,白皙的鸭蛋脸一红,背过身去。
——不知什么时候,毛根来了,正在禾坪上和凉衣服的菊妹妈说话。
“哎呀毛根,你这是干嘛?”
“今日圩场上肉行时(方言,走俏的意思),一上午就卖光了,听说伯父昨日老病又犯了,我特意留了两只猪脚,让老人家炖吃补补身子。”
“哎呀,你……要来就空手来吧。” 菊妹妈客气中掩饰不住那分喜悦。
两人边说边走进屋。进屋她妈就喊:“死妹子,躲在里屋做嘛个罗,你毛根哥来了,也不出来看看。”
菊妹在屋子里“哎哎”应着,赶忙将新衬衣换下,装作懒洋洋神态踱出里屋。她妈看她出来就吩咐:
“快给毛根哥打碗湖酒,你看人家累的。”
说完就出去凉衣服了,屋里剩下他们俩。
虽然说自己不乐意这门亲事,可不嫁归不嫁,毛根对她的情义,菊妹子还是时刻记得的。因此,每回他来她家,她对他总是蛮好。现在她按过湖酒缸,边打酒往碗里倒边问柔柔 问他:“毛根,肉卖完了吗?”
“嘿。”毛根大咧着宽厚的嘴憨笑,“哦,没哩,没哩。”说完,他递给她一块猪肉。
“毛根,你怎么又……”毛根不答话,抬起脖子喝了一口湖酒。这湖酒是菊妹子烤的,好甜好甜。
看他那样子,菊妹子心就软了。“好,我收下。毛根,你也是做生意的,总怎样,会贴本的,下回不要这样了。”
“嘿。”
“听说你买了点材料办新式家具?”
“嘿。”
“听说是文化站的剑剑帮你从镇林场里买的,很便宜。”
“嘿。”
“嘿你个鬼啊!你就晓得问一句回一句,你卖肉时那张会说话的嘴哪去啦?”菊妹子很讨厌他这种傻样。
“噢,噢,”毛根搔搔脑勺,他也说不清,在别人面前大话粗话甚至痞话连篇,可一见了菊妹子就结结巴巴,他慌忙答道:“我想这回把全套新式家具做完,就请小成和楼成两兄弟做,这两个是好木工师傅。”
“你打算做些什么呐?”
“哎,这家具,有桌子、凳子、组合柜、高低床呢。”
“就这些。”菊妹子早已不耐烦了。
“噢噢,还有脚盆,尿桶。”
“依我看,你倒不如给自己做副棺材吧。唉——”菊妹长叹一声,把蛋面盛上说:“你慢慢吃吧。”
她就拿了尚未纳好的鞋垫走出了门。
4
上午的太阳并不那么灼人,几条装煤的民船顺着清悠悠的河水往北而去,间或发出几声歇斯底里的嚎叫,划破满镇的安谧。
弯弯的石拱桥下,青石板的码头上,一前一后走着一老一少。少的是毛根,老是小镇上响当当的屠二爷。今儿个不是赶场日,杀不了猪,父子俩提了一包砍肉用的砍刀来河边磨。每月的头一日非赶场日,便是他们磨刀的日子,这也是屠二爷二十多年来的老规矩。
屠二爷三年前就不拿杀猪刀了,最多老板来请时,帮老板解猪小肠大肠,弄弄下水,赚杯酒喝,其余一应宰杀、砍肉、卖肉等力气的事全由毛根包了。毛根别的东西都难学进,唯独杀猪这门绝活一点就通,天生的屠夫命。屠二爷倒是心甚解慰,总算这门绝活有个传人。
今天与往常不同,父子俩话特别多。
“你看上菊花啦。难怪别人给你说媒都让你哄出门。”
“嗯,爸。”
“你想娶她做老婆?难怪你上回死命救她。”
“嗯,爸。”
“菊花是个好妹子。”
“嗯,爸。”
“她又聪明,又漂亮,又勤快,又贤慧。”
“嗯,爸。”
“如今兴婚姻自由,你就是先告诉爸也不会反对,只要你俩乐意。”
“嗯,爸。”
磨刀声一起一落,声声实在。
毛根的刀声今天特别响,特别欢,屠二爷有些儿赶不上。
毛根爱上菊妹子的这种感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只晓得,这辈子要是能娶她做老婆,就心满意足了。他知道菊妹子待他好,要不她常常常去河边洗衣服时总绕到他家拿他爷子俩的衣服顺便帮洗洗呢?小镇的人都知道他俩好,只盼着成亲的日子一到好去吃喜酒。毛根很憨厚老实,有的是力气,左街右邻谁家有红白喜事,需要几十斤百把斤肉,只管打声招呼,他就会亲自送上门来。爱管闲事的隔壁邻居外生嫂总爱讲菊妹子找毛根是享了福啦,毛根能娶上菊妹子也是艳福不浅。毛根的心事就是总觉得这事还没和菊妹子明说,虽然她妈已答应了可谁知菊妹子乐不乐意呢?他想亲自问问她也好有个结果。
毛根是有些捉摸不透菊妹子,好几回,在梦里他梦见菊妹子被人家拐走了,醒来心中不安。他就干脆起床,踱着拖鞋,偷偷跑到她家后面,把耳朵贴在后窗下,直到听清楚菊妹子熟睡鼾声,才轻手轻脚往回走,然后躺在床上想她……
次日一大早,毛根鼓起勇气,去找菊妹子,胀红着黑脸给她讲昨晚上的梦。她只觉得好笑。
“真的吗?把我拐到哪儿去啦?可惜是梦,要不然到外面见见世面多好!”
“菊花,你千万别那么想嘛。听说你这段时间和秋云好……”
“我愿和谁好就和谁好,不用别人多嘴多舌。”菊妹子故作恼怒地说。
“唉,我是为你好,给人家骗到外面……”
“我就是想见见世面嘛。”
“在家千年好,出外半日难。再说乡下人老实巴交,比不得城里人尖嘴滑脑,终是要吃亏的。”毛根说。
“没出息话,只有你这老实巴交样的人才会吃亏。” 菊妹子有些不高兴了。
“出去不就是为了多捞几个钱,我一把杀猪刀,够一家人吃喝了。”
菊妹子早已气呼呼地走了。
5
转眼秋天到了,阳光失去了夏日的火热,一下变得温和起来,给远山披上了一层金纱。
河岸田埂上,菊妹子目光越过清亮亮的河面,望着远山出神。悠悠往事,象河水般清澈,缓缓的涌上她的心头,旧日的情景历历在目,儿时情趣,也如河滩的鹅卵石般发亮,点燃了她心中沉睡已久的童年,嬉戏玩耍又在眼前。
曾几何时,山间田野,溪水河边,都曾留下她和秋云嬉戏的身影。每当山中野果成熟的季节,秋云总爱带着她淌过河去对面的山间摘野果吃。每次游戏山间,她完全不知道自已所面对的大山是何等的高大,比自已那弱小的身躯要高大几千倍、几万倍,心中想的只是山上那绿透的茶泡、红透的“敏子”(湘南山区一种野生水果的名字),还有“酸豆”。记得有一回,当他俩把满袋野果拿到河里洗净,坐在河滩享受着美味的果实的时候,她傻傻地问秋云:
“秋云,你说山那边是什么呢?”
“山那边还是山呐,很多很多的山,比我们这里的山还高。”秋云装作博学的样子。他学习成绩是班里最好的,她当然相信他的话。
“秋云,你说河水流到哪里去了呢?”她又问。
“笨呐,这都不懂,河水流到城里去了。城市你知道吗,住着好多人,还有好多车,那房子是平房,一幢幢的,有山这么高,好气派哦。”
“真的吗?秋云,以后你带我去看看啊。”
“行!”
“拉勾!”
……
菊妹子想到这里,忍不住扑地笑出声来,笑声却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你在想什么呀?”
原来是秋云。
“去你的!” 菊妹子仿佛让他看出了心事,粉脸通红。“你家这几天好忙碌,还请了弹花匠弹絮被,是给你准备陪嫁的吧。”秋云望望她乌黑的秀发问。
“弹鬼!烦死了”,菊妹子踢起一粒石子,踢得远远的河中,发出“咚”地一声脆响。
“还烦?该是好事,我今早听见外生嫂在街上同人谈你和毛根的事,说只等你答应订婚日子。”
“你就信了他们吗,你也不问我乐不乐意。”她气鼓鼓的。
“管你乐不乐意,人家上回拾了你一条命,全镇人都晓得的。”
“早晓得如此,干脆让我淹死还好。”
“你淹死了,我可不会为你哭哪。”他嘻笑着。
“鬼要你哭。”她瞟了了一眼,没好气地说:“哎,别拿我开心好不好,心里烦死了。”
“有什么值得烦的,不就是这点小事吗?”
“说不清,反正烦。”
“我倒能替你说得清,要我说不?”
“你又不是我肚里的虫子,你晓得?”
“要是我是你肚里的虫子就好了,天天都伴着你。”
“去,那我非吃药把你赶出来不可。”
“嘻嘻。”他扮了个鬼脸。
“你好久回城?”她禁不住问了一声,叹口气问。
“要办的事情都办好了,过两天就回,但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我要是个男孩子多好,就跟了你去。”
“你真是,那晚《特区打工妹》白看了,那群女的多有志气多有本事,干什么事关键在于自己。”
“唉,我就不成。”她又叹了口气,长长的。
“你愿死守这山里的一辈子?”
; “不愿又怎样,谁叫我生是这穷山窝里?”
他不再吱声,两人默默地沿着河岸走。偏西的阳光把一前一后两个影子投射到河水里,随着河水流淌。
6
夕阳落到山背了,只看见半张红脸,斜斜地扫向临河那幢红砖屋前的阶基上,把高高的砖柱子照得细细长长。
毛根左手指夹着一根盖白沙烟,呆呆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和山脚下悠悠流来的河水,心想:山外的世界一定很迷人了,要不菊妹子怎么总想去呢。以后我有了钱,一定要带她到大城市里走一趟。
“毛根哎,你发呆啦?吃饭哒。”屠二爷骂骂咧咧喊他。
“嗯哪。”毛根从沉思中醒过来,把白沙含在嘴上猛吸一口:奇怪,没冒烟?取下一看,不知什么时候烟火早燃灭了。他竟不住嘿嘿一笑,站起身,随手将烟扔得远远的,返身进屋。
“毛根,打从你姐嫁后,家中里外的事全靠你,够辛苦的。”父亲边挟菜边说:“我看干脆要外生嫂捡个好日子向菊花妈催催,若菊花答应了,就早点把你的事办了算哒,我们也好多个理家的。”
“嗯。”毛根欢快地答应着,满满地盛了一大碗饭。
父亲仔细盯着他,叹口气说:“若不是你哥白根那年让车撞死,爸早抱上胖孙子啦。”
7
这年头农村里提亲找媒人是很进究的,砍几斤好肉,去媒人家请,等人家答应了,才会帮你办。事成后,少不了给媒人打一个带“8”字的“红包”。照当地风俗说法“要想发,不离八”,红包里钱多钱少不论,十八块八,四十八块零八,一百零八,都行,当然得看主人有不有钱大不大方了。订婚了,还得给媒人婆送块几十斤的带“8”尾子的面子肉(即喜酒肉)。这次外生嫂给毛根提亲,毛根家就送了八十八块八角的大红包,还许诺一旦订婚日说成就砍块八十八斤八俩的面子肉。喜欢贪小便宜的快嘴外生嫂自然高高兴兴应承了这桩好事。
过些日子,外生嫂给父子俩回话,菊妹子妈没得说的,就是菊妹子总有些点那个。不过,外生嫂一再保证多费些口舌非磨得她满口同意才是。
菊妹子至今还不太肯,毛根一听心里就不好受,整天里闷闷不乐,照他的牛脾气,真想亲自问问她,却又忍着。难怪这段时间菊妹子故意躲着他,象怕碰见他似的。
终于,外生嫂带来确切消息:菊妹子和秋云搞上了,又是一起进城,又是一起看电影,还送她几件衣服和几本花花绿绿的杂志。那衣服,薄得连身上的奶子都看得一清二楚,那书里头,还有光身子的女人呢。咳,如今改革改个鬼,改得这些青年男女连羞耻都不要了。
毛根一听,肺都气炸了。难道菊妹子是看上秋云口袋里几个臭钱,我毛根家存在银行里头的钱不见得比他的少,挽袖子就要找秋云。
屠二爷和外生嫂忙劝阻:
“人家秋云答应帮菊花弄到城里大厂子里当工人啦。”外生嫂无可奈何解释。
“你找人家秋云干什么?”老父亲说:“你命上只有八升米,还差人家秋云两升哩,认命罢。”
“我,我……”毛根喘着粗气。
“毛根啦,急啥,凭你这条件,还怕找不到老婆了,我做嫂子的给你打包票,只要你愿意,保你年内讨到一个比她还漂亮的。”外生嫂拍着胸脯向他打包票。
“不,不行!”毛根叫着,额头上的青筋突得老高。
两个人又是开导又是劝,毛根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心却在流淌着血。
几天来,毛根变了,卖肉时,把肉骨砍得凶,案板响得震天,好象要把所有烦恼和苦闷全发泄到肉里头去。从那不同寻常的刀声里,镇里人都猜到了他的不幸,都同情他,因为大家或多或少受过毛根的好处,欠过人家的人情,即使不这样,小镇人皆有无怜悯会向着毛根。大家都相信,他是条硬汉子,用不着象劝寡妇改嫁那般费劲,几天一过,他准又会振作起的,又会满脸善良的笑,那砍肉的声该又是平稳、动听的。
镇中学李老师来了案板前,说是下午学校开教师会,集体开餐,要砍二十多斤半精半肥的好肉。
李老师给父亲和毛根各开一支郴州烟。
毛根读初一时李老师教他的语文,还是他的班主任,自然最了解他不过。
“我说毛根,莫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李老师点燃烟:“人生一世,谁都有不顺心的事,谁都有苦处。作为一个活着的人,不必过份对待自己,没必要为生活中的小事而悲伤,烦恼自己,压抑自己。你看我,孩子他妈死了六七年,拖着一个孩子,我还不是硬拖过来了。”
毛根不吱声,一个劲地抽烟,“秋云和菊花从小到大长大的,又是从小学到初中的同学,青梅竹马的一对,论感情,你无法和秋云相比。”李老师断续说。
秋云秋云,又是可恶的秋云,毛根恨不得拿杀猪刀把他宰了。
“李老师,你坐,不要管他这条犟牛。”屠二爷说。
“年轻人,过几天就会好的。”李老师并不在意,说是还有一节课要上,提起肉走了。
毛根那沉闷、滞重的刀声仍重重地响着……
8
昨晚一场大雨,河滩上的青石板被冲洗得干干净净。 夕阳照耀下,发出晶亮的光。
菊妹子来到码头上,找了一块平坦光滑的石板,取出锭桶里的衣裤摊平在石板上,用水发湿,洒上一点大洋牌洗衣粉,右手握住刷子带回洗刷起来。
她不时瞟瞟河东岸街旁毛根的肉案板。
毛根的刀声,都快要把她的心剁碎了。毛根哥,你是个大好人,你救过我的命,你帮我家做了许多事,我一定会报恩的。但我不能答应你,你原谅我吧,原谅我吧……
这些天来,妈妈总给菊妹子不好看的脸色,动不动打她,骂她生得贱,没出息,短命鬼,不晓得羞耻的丫头。总之,世界上所有母亲骂儿女的话都让妈妈骂遍了。她都能忍着。她怎能不知道妈妈的心呢。自从三年前五十多岁的父亲瘫痪在床以来,家中两亩多田,所有山、土,家中里里外外一切繁重的农活,就全落在母亲肩上。老人家自然盼着能有一个顶半个儿子的女婿来减轻她的负担。可婚姻是讲感情的,勉强和一个自己不爱的人结婚,是会不幸福的。菊妹子如今真正感觉到作为一个山里女人的悲哀。——他极力反抗,想避免不重演千百年来祖祖辈辈演过的悲剧。也许就是这个想法,她选择了秋云,哪知却遭到妈妈强烈反对。
“毛根哪点配不上你?这样的好人打灯笼都找不到哩!你偏看上了油里油气的秋云,那人心眼鬼坏着哩!你看他成天在城里打悠,跑这跑那,没个正经相,外面亮光光,肚里一包糠,耒水镇哪个象他!你这砍脑壳的,你再和秋云在一起,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哪个讲的?谁和他在一起,谁和他在一起。”
“你还敢嘴硬……”
骂了阵,妈又软下语气抽泣起来:“菊妹子,你妈眼看一日不如一日,弟弟又年少,爸身体不好,妈好不容易把你拉扯大,你就依了妈这一回吧……”
菊妹子不再吱声,默默地听着,忍着,她真想扑进妈妈怀里,痛哭一场,依了妈……
菊妹子使劲地搓起衣服来。
说实话,菊妹子对秋云的确是有种奇特感情的,这感情,非是某一日产生的,而是从小就滋养的。这段日子,和他在一起,她学到了不少新鲜东西。他带着她上省城,去市里,到处玩街,看电视录像,学跳舞,她也佩服他的胆识,居然在外面闯出了条路子。如今他和同学合伙的厂子生意十分兴隆,他还偷偷在搞地下“六he*c*”写单,每个月能多赚上两三千元钱。可与他想处一久,菊妹子也觉得他不如儿时那般实在了。他变得油滑起来。比方他做那“六he*c*”写单的事情,就常常吃别人报的单,是赚冤枉钱呢。她几次提醒他,要他莫搞了,他还满在不乎地说这算什么,如今好多人在买码写单,又不违法的事。菊妹子便顶,还不违法,搞赌博哪,听说公安抓住了要进看守所!他就是不听。菊妹子掂量过,若真和这种人过一辈子,只怕心里也不会踏实哩。
毛根倒实在些,朴实而憨厚,就是太鲁钝呆板,总比别人少了些什么,就象河里那呆头呆脑的石墩子。
想到这里,菊妹子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她长长叹口气,继续搓起衣服来。
李老师不知什么时候提了满桶衣服走过来,蹲在她下面。
菊妹子忽觉得李老师很可怜,二十八岁就丧妻,这几年既做父亲又做母亲,这样的日子亏他过来了。
“李老师,我的快洗完了,我帮你洗几件吧。”她说。
“还是我自己来吧。”李老师摆摆手,清瘦的脸上浮出动人的微笑。菊妹子对这笑容太熟悉了,初中三年,他一直是她的语文老师。别看李老师婚姻不幸,始终是一副笑呵呵乐观样。那时她的作文不好,他就经常在课外辅导她,还拿他发表的作品给她看。他的文章写得好,经常在市报上发表诗歌散文啊什么的,是全镇有名的笔杆子。
她至今还背得出他帮一个回乡台胞写的诗歌《悠悠耒水河》:“悠悠耒水河,乡音滔滔水滂沱。放舟逃荒的岁月,早已逐逝波。如今两岸铺锦绣,工厂俏映繁花硕果。游子回乡情缱绻,笑影泪光感慨多!悠悠耒水河,亲情汩汩水滂沱。苦钓寒漪的凄冷,早已逐逝波。如今家乡已富盛,家家美满处处欢歌。游子回乡情缱绻,笑影泪光感慨多!”那时,她对李老师简直是崇拜不已。
“我来。”她轻轻走过去,“下课了。”
“下课了。”
菊妹子便重新蹲下帮李老师洗衣服,完全没理会岸上传来的毛根卖肉的吆喝声。
9
天空刚刚拉下黑色的帐幕,月亮又早早地出来了。远处的群山,近处的田野小河,都变得朦朦胧胧起来。小镇的上空,便弥漫着一种迷蒙神秘、寂寂的气氛。
屠二爷到河对面刘家湾毛根姐夫家喝酒去了。毛根独自坐在宽敞的屋子里觉得好孤独,就从角柜里拿出昨晚喝剩的三星浏阳河酒,独斟独饮起来。一天的劳碌,并未使他忘记菊妹子,尤其是心头寂寞的时候,想得比平常更厉害。自从听说菊妹子和秋云好上了,他总觉得应该亲自找她谈谈。
很快,半瓶子酒就没了,他感到脑子有点昏沉沉的——他平常不太喝酒,鬼晓得今晚喝了这么多——就猛地从椅上站起来,出了门。
从街头漫无目的的转悠一阵,不知不觉他走到了街屋外空旷地上,便有些犹豫地停住脚。恰巧邻居一个毛毛(方言,即男孩子)翘着光屁股在路边岩缝里捉蟋蟀,他便叫了过来,要毛毛去告诉菊妹子说他找她。毛根岩缝里掏出一只大黑头蟋蟀递给毛毛,毛毛欢天喜地去了。
毛根返身回到家,觉得口干,走到小缸前,猛喝一大勺冷水,嗓子觉滋润多了。
不一会,菊妹子就来了。
“毛根哥,你找我事?”菊妹子有点不好意思地问。他大约刚刚洗过澡,头发都湿的,散发着一种浓烈幽香。
“嗯,你坐,我……我找你。”毛根闻到这股香味,脑子更加醉乎乎了。
菊妹子不自然地坐在床沿上,用手指绞衣角。她今晚穿件粉红的连衣裙,灯光下显得格外妩媚秀气。那低领口处是白菜心一样的嫩肉,乳罩内丰满高耸的乳峰一抖一抖,把他的魂都抖出窍了。再往下看,便是那白玉般的粉腿,是如此诱人、逗人、撩人,他不敢正眼看她,低着头,鼓着腮,象是在给自己不停地打气。
“菊花,菊花……”毛根的脸突然胀红,他猛地捉住她的手:“别和秋云好,和我结婚吧!菊妹子,做我老……老婆吧!”
说这话时,毛根的心都快蹦出来,血管里仿佛有万千条虫子在爬。
菊妹子脸上显出两朵鲜丽的红晕,她使劲想丢脱他粗大的手,毛根却愈捏愈紧。
“不,毛根,你听我说,听我说……”
“我不管,我只要你做我老婆,做我老婆。”
“你听我说……听我说”
“菊妹子,菊妹子……”毛根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啊……不!不!毛根哥,你放开我,放开我,我求求你……”
菊妹子一边挣扎,一边用拳头打着毛根厚实的胸脯。毛根搂得愈加紧了。菊妹子丰满的ru*房隔着薄薄的衣服贴在毛根胸上,他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欲望随着全身的血液一下子蹿上胸口。他忽然把菊妹子压在床上,左手粗暴地撕开她的外衣,又撕开内衣——这是秋云都是送给她的,平时舍不得穿的。毛根用长满厚茧的粗手紧捏着菊妹子活蹦乱跳的ru*房,满嘴透出热烘烘的酒气,压在她的嘴上、脸上、胸上。
菊妹子死命地挣扎着,挣扎着,不停地叫骂,毛根什么都豁出去了,什么都不顾了,他疯狂地解开她的裤带……菊妹子喘息着,浑身颤抖,她麻了,酥了,双手死死抓住床上的印花铺盖……
窗外,古老的耒水河缓缓流淌着,如泣如诉。
10
“生米煮成熟饭——菊妹子是我的啦,菊妹子是我的啦!”毛根走在黑暗中的麻石街上,心头好得意。一阵清凉的夜风吹来,使他心中却觉出一种恐惧感。
月光早隐进云朵了,浓重的夜露罩着他。他加快了步伐。朝秋云家摸去——他晓得秋云昨天回了家。
秋云屋里正播放出悦耳的舞曲,秋云围着电视机,摇摇摆摆在独自跳一种什么舞。
“砰”地一声,几乎吓了秋云一大跳,他回过头一看,灯光下,照出毛根黑黝粗脸上得意的神色——那是一种报复后的快意。
秋云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一时怔住。
“菊、花、和、我、睡、觉、了!”毛根神气地走近他,一字一顿地说。
“什么?你说什么?”秋云“啪啦”关掉电视机,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急急地问。
“告诉你,菊妹子是我的了,她和我睡觉了,睡觉了!”毛根绝对不是开玩笑。毛根从不晓得开玩笑。
“你——”秋云蓦地扑过去,一把抓住毛根的上衣,歇斯底里地吼:“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毛根任他抓自己的衣领,眼睛一动不动看着秋云,心中好痛快!
“她至今还躺在我床上,不信你自己去看吧。”
秋云大叫一声,象头发怒的狮子,握紧拳头,朝毛根砸去。
毛根只是躲闪,并不还手,看到一向神气的秋云,如今这副可怜巴巴样子的毛根好惬意。他不想还手,他明白秋云是经不起他几拳的,而秋云的拳头落在他身上,他感到舒服极了。
“你打吧,随你打吧,反正菊花是我的啦!”
秋云扭过头,发疯般冲出门槛。
毛根一下怔住了,呆呆望着秋云闪失在苍茫的夜色里。
秋云很快跑到毛根家门口,从门缝里一眼看出坐在床边抽泣的菊妹子。
秋云一脚踹开门他看见了床上那摊腥红的[ch*]女血,两手抓住菊妹子的肩,一个劲地摇:
“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
菊妹子甩开他的双手,嘶哑着喉咙喊:“你滚!你们都给我滚,滚得远远地!”
“不,不!我爱你,菊花,我爱你!”秋云捧起她的苍白的脸:“我不在乎,真的,我不在乎!”
菊妹子狠狠推开他的手,蒙头大哭起来。
毛根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走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菊妹子跟着:“菊花,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毛根一边讲,一边给菊妹子磕头,地板叩得咚咚响,菊妹子理也不理,咬咬牙,猛地站起身走了。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又出来了,如水般洒下来,清凉的风,把小镇带到一个深深的秋梦里……
11
靠山的太阳照着河滩的时候,该是小镇一天最美好的时刻,青山环抱的小镇浸在夕阳里,耒水河便成了小镇旁一条红色带条。刚刚从田野收工回来的男男女女,洗发洗澡提着衣裤来到河摊上搓。
菊妹子红肿的眼睛痴痴望着远山。
就在前天晚上,秋云因为“六he*c*”赌博被警察抓了,听说牵出一个团伙,要判几年刑的。秋云当初不听她的劝,活该。可菊妹子还是躲在屋里哭了两天。
她下面,外生嫂正坐在石墩上,搓洗着衣服。
“菊妹子,这事你可要认真考虑哪,婚姻大事,非同儿戏,关系你这一辈子的大事哪。”外生嫂边搓衣边说:“毛根你不嫁,秋云坐牢去了,也不晓得吃错了哪门子药,偏偏看中那个死了婆娘的拖着两个娃儿的教书匠。这媒,可是说成就成的哪。”
“外甥嫂,我主意已定,十匹骡子九匹马也莫想让我回心转意了。”菊妹子坚定地说。
“难怪哟,你眼睛肿起这么大这么红,莫怕又是遭你妈骂了吧。这件事好说只要你妈同意。李老师那边还不是猫上板壁——巴不得哩!”
菊妹子不再说话,呆呆看着脚下这条古老的小河。
夕阳不晓得什么时候落了,火红火红的霞光里,滔滔耒水像一首抒情的长歌,依然清悠悠地奔流不息,深情地吟唱着她身边的新鲜事和喜乐事,也不知送走了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
(此小说曾发表于《湖南作家》)
本文已被编辑[一声叹息]于2005-10-12 18:50:48修改过
本文已被编辑[朱文科]于2005-10-13 10:33:16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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