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家里的电话打了许久，不见母亲接电话，再晚一点打回去，母亲说刚从田地里回来，只见她喘着粗气，埋怨说，这正是农忙时节，才收割稻子回来呢。远离了故土，我都把时令的变换忘记得差不多，经母亲提醒，终究让我记起，稻子快熟了，收获的季节又要开始了。窗外的阳光很好，我恍惚又看到老家那六七亩的稻子，一望无垠，泛闪着眩目的光。

小镇靠近广东，一脚踏过去就出了省。家里种的田，算不上肥沃，因为纬度的关系，可以种上两季的稻子，而十月正是收获的季节。时间一溜就过去了，还记得前一段时间母亲告诉我稻子还在抽穗，现在金黄的稻子就在我的大脑里摇晃着脑袋，把我带向南方以南的故土。

台风“龙王”带了不少了破坏，将快要成熟的稻子都刮倒在田地里，增加了收割时的困难。现在人手又少，父亲走了，在这个农忙时节，一定又少不了姑姑的帮忙。前二年，国家取消了农业税，父亲伸直了腰杆，有点扬眉吐气地对我说，终于可以好好地大干一把了。然而，命运真的很难预测，谁会料到一场病，就带走一个人呢？

我记得，六月中旬一过，便是父亲特别忙碌的时候。为了赶在有雨的时候将这季稻子播下去，天还没有完全放亮，就唤起懒在床上的我们，先牵着家里的那头老黄牛喂饱，他自个儿把犁、耙挑到田里。遇到缺水，晚上还要熬夜去“放水”。现在我想，如果不是那个时候拼命地干重活，父亲会不会另外一个样子呢？待稻子播下去，就到了流火的七月，这个时候，是全年最干旱的时候，过了这一关，就可以看出今年的收成如何了。天气是出奇地热，有可能一个月不下一滴雨。父母都跟着急，大家都争着那不大不小的水，平时的邻居，如何地亲热，这个时候都为了水争吵着，毕竟那是命根子。但令人奇怪的是，不管如何吵，回到生活中又是另外一种，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我记得年长到一定时候，哥哥和我就常常代替父母，晚上也熬夜“放水”，拿着手电筒，穿着水靴，沿着小溪上下来回走着，防着不同生产队的人“偷水”，这既是一个令人兴奋的事，但蚊子可真的是可怕，直往有空隙的地方钻，喝足了血还留下一个大泡。

（二）

施几次肥，除虫、喷农药后，就等着十月来临，收获稻子了。父亲是习惯早起的，大家都还在睡梦中，他一个人就早早地起床，将倘大的一个厅院打扫干净，然后一个人踱步到自家的田地里看一看那些长势正好的稻子。这几年来，他总是咳嗽得厉害，再也见不到年轻时从军队退下来后的雄壮的英姿。他总是佝偻着腰脊，农事的繁忙早已磨掉了他那年轻的心，安分守己的心理，一直在他的身上和生活中贯穿。从我记事起，他的腰杆一直没有挺直，只在前几年，国家有了新政策，眉头才舒展了不少。

父亲在田地边看着稻子的样子，仿佛是一位打了胜仗的将军，检阅由他辛苦培养出来的优秀的士兵。从他眼中所折射出来的眼光，一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弄明白。也许，只有真正做了农民，体会到他们的酸甜苦辣之后，才能明白他们真正的含义。经常，可以看见父亲点燃一根烟，夹在手指上，不一定拼命地吸，惬意地深吸一口，再缓缓地吐出去。烟雾在麦地的背景里散漫着，淡蓝淡蓝的，如梦似幻。这个时候，沉默，是他们的主题，如同那广阔无垠的稻田。遇到熟悉的人，彼此打个招呼，搓着双手，点上一根烟，各自讨论着庄稼的好与坏，那份无论是自信还是有点悲伤的表情，都在我的大脑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瘦瘦的父亲看看，走走，又看看，又走走。回到家里，父亲会告诉母亲，哪块田里稻子该喷药了，应该买哪些药回来，但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父亲背过喷药器到田里喷药，这在我心里一直是一个谜，因为这样的重活，按理一定要父亲做的，但总是母亲代替他。

（三）

九月末，热闹的场面终于出现了。稻子渐渐转黄了，那一排排过去的稻子，在秋风的抚摸下，发出“沙沙”的声音，传进农人的耳朵，十分地舒服与受用。忙碌的气息，开始在各家传播。清理粮仓，将去年剩余的旧粮用袋子装好，空出新的地方，准备存储新粮。从遗忘的角落找出镰刀，找一块磨刀石将锈磨掉，发出的霍霍声响，单调、刺耳，却极富节奏感。我至今可以想象，那些镰刀的锋芒，在阳光下似乎要将我的灵魂割掉。从楼上取下箩筐，坏的地方用竹子补好。虽然只是收获的前奏，但从他们农人们喜悦激动的表情上看出，生活是多么地美好！

早晨或黄昏，他们的身影，在勾勾连连的乡间小道上，奔走着。这个时候，最希望的是有一个好的天气，不然到了收割的季节，下一场雨，就难办了。稻子得费更长的时间去打理，并且晒稻子增加了不少难度。一朵乌云从山的那一边压下来，整个生产队就会出现匆忙的情景，老人、小孩，不分男女，都拿着扫把拼命地挥动手臂将谷子收藏起来。

日子一下子拉到十月中旬，秋风更急了，太阳发出炽热，旺盛的阳光。风和日丽的日子，稻子便在拥挤着，躁动着，开始奏响自己的音乐：沉雄、辉煌。整个村庄，都被笑声包围着，农人挥洒着汗水，举起镰刀，弯腰，熟练地，左用抓住稻子，右手挥动着，“沙沙”的声音便在田里的不同角落此起彼伏。在他们额上，脸上，胳膊上，脊背上，冒出汗水，像一条小小溪一样，东奔西跑，渗漉着，滴沥着。流进眼里，涩涩的刺痛；流进嘴里，咸咸的腥苦。衣衫湿透了，脊背灼烫了，但“哈哈”的笑声是整个天地的主旋律。那笑声，显示出他们的一丝丝满足，因为经过自己半年的劳作，终于得到了自己应当得到的东西。男人自然是干重活，踩着打谷机，一个手脚利索的妇人，在后面把稻草扎好，妇人则一边抢割着稻子，一边谈笑着。如今，渐渐有人用了机器，那轰轰隆隆的柴油机，把人的想象带向更远的地方。

父亲像所有的农人一样，对稻子怀有特殊的感情。他常常微眯着眼，抓起一大把稻子，仔细看了看，然后合起粗糙的大手，一搓一揉，让稻子在半空掉下来，沉甸甸的，给人一种充实的感觉。有时，还拿一二粒稻米送进口里，嚼嚼，品品，白色的淀粉甜甜的，就由不住浮出一丝微微的笑意。然后，“呵呵”地把稻谷装进箩筐、袋子。

我曾经也试着像父亲那样，可惜我找不到那样的感觉。这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亲，在我心里永远是一个谜。生活压着父亲的脊背，而我，只有拼命地在另外一个方面前进。是的，我想，自己是永远不会像父亲那样，守着六七亩的田地，一辈子累死累活，只把希望寄托在下一辈子的儿子女儿身上。但另一方面，我的血液里仍流着农民的血，仍然有那一粒粒的金黄色的稻谷在感动着我。那金黄、凝重的东西来自父亲给我的影响，是我的生活中的一部分。许多年之后，当我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时候，父亲已经在另外一个世界看着我们。

（四）

留在我记忆里的秋天，还有父亲的影子，在收割后渐渐平静。冬天，已经没有什么活儿了，这个时候，父亲牵了牛，扛着犁，来翻耕刈割后的田地了。这是新一轮的播种，只不过下一年是种上经济作物。父亲默默地耕着，偶尔还会唤着牛儿，那来自客家人独特的语言，一直一直在内心深处响起，特别是在父亲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之后。

这是一道风景线，如今，当我的内心惶惑时，我常常想起父亲那平静的刚毅的眼神。然后，灵魂漂泊之后回归到熟悉的土地，在我的笔下，便心旷神怡，也许文字与稻子是相通的，不然那些文字又怎么会一次次打动我的心呢？

只是我依然弄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就这样走了，在还没有享受真正的人生的时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