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朝金粉随风去
不懂历史,可我不愿舍弃历史去游走。因此,历史于我,不是编年体的书册,而是地域拼成的版图。
相对于温润的吴越之地,南京的确气势磅礴。可我始终觉得,那是一种悲剧的力量。帝王旧事废墟埋葬,王谢风流过眼云烟,秦淮灯影今非昔比,一朝落尽千古繁华。纵然虎踞龙蟠王气盛,也终不过是奏响了玉树后庭花的亡国音,徒留满城悲情挥之不去。
六朝如梦。鸟空啼。五代残唐的诗人们已开始怀古,我们也只能在那些凭吊诗里寻踪。那个洒脱不羁的英雄的舞台余音荡尽,唯余质朴威武的石刻,接受了岁月的洗礼,见证了那个时代的久远和清新。魏晋风流,金陵古意,六朝遗韵,优雅奢靡,在厚重的史书里不过雪泥鸿爪。而在文化领域,那是一个花团锦簇的诗人的时代所谱写的绚丽华章。
每逢金秋,栖霞山上红枫耀眼,湮没了流芳古韵千年风尘,辉映着天边云霞斜阳如血。漫山红遍,也是一种绝世,自此心无旁骛。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说到底,没有谁能守着几尊怪兽,一座古刹而一越千年。我更看重,人文气息的沿袭。毁楼,焚宫,屠城,可以改写一个王朝的姓氏。但,只要精神的脉象不破,总会有暴力无法镇压的东西留存。
然而,那缕游魂,何处寻?
(二)断壁残垣明城墙
经沪宁高速入城,中山门跃入眼帘。青砖缝隙,苔藓绒绒,藤蔓植物丛生下垂,绿意覆盖了城墙两壁斑驳,却覆盖不了那积久的沧桑。中华门上的敌楼已不复存在,芳草萋萋如生旷野。千斤闸不知去向,只有闸道依旧森严。即便盛夏,藏兵洞也是阴冷潮湿,好似积郁了千年的哀怨,却穿不透巨石青砖。
长城的意蕴对中华民族来说,已超越了历史的范畴,俨然成为华夏文明的一面图腾。而明长城的修建,无疑是这一旷世工程的分水岭。此后经年,人们也只能在这些遗址,或是连遗址也不复存在的诗画意境里去领略和回味了。
总在想,城墙真的能抵御外敌吗?元朝的疆域在中国历史上空前绝后,它是不屑于修筑长城的。当一个王朝依托顽石固垒,保持防守的姿态时,它已经丧失了进攻的张力。当统治者借子民的累累白骨筑起城防,已为后世的颠覆打下了伏笔。莫说如金陵烟雨般迷离之地,即便秦地古风之雄浑,也逃不过烈火的劫难;即便京都的帝王霸气,也挡不住清军势如破竹,长驱直入。朱元璋还未来得及熟识自己玄妙的陵寝,叔侄争权的惨剧已经上演。长江天险,城墙加固,尚不堪同室操戈,怎能阻挡外虏强敌?一代农民领袖,可以跃马中原,南面尊王,可以弑功屠勋,夷平后路,终还是避免不了包裹自己的浅显,将本不见长的目光隔在了高墙之内。只是,那厚重的城墙,在欲望面前,在历史面前,与蜗牛的背壳何异?
明城墙已损毁,风化,于残缺美中不乏恢宏气势。巨石青砖,劲风衰草,阴雨青藤,残树斜影,话不尽的清幽与颓唐,为古城的现代化注了一个苍凉的韵脚。
(三)秦淮画舫风流尽
曾几何时,胭脂染红了十里秦淮,映衬着天上的月亮如贴在木兰脸上的花黄。两位后主的款款柔情及亡国之痛,风尘女子水寒烟笼下的血染桃花,历代文人浆声灯影里的寻芳觅踪,和那河水也涤不净的风流气概,都散去了,了无痕迹。
巨商富贾的云集,造就了一个空前繁荣的消费型城市。许是这销金之地聚积了太多的声色犬马,使得来到秦淮河的江南才子,贤士名儒都沉溺于楼台画舫,歌舞笙箫,迷乱于脂香阵阵,灯火通明,而蚀了心志,软了骨头,最终在政治高压下气节尽丧,声名狼藉。
与之相对地,是明清易代之际涌现在秦淮河畔的清楼女子。在民族存亡的危急时刻,正是她们,以自己的独立人格和侠肝义胆,为消磨尽了血性的疲软文人,挽回了一点可怜的尊严和傲骨。
只可惜,她们躲不过悲剧的宿命。青春短暂,命运多桀,不过是增添了这个悲情城市的另一种悲怆。
世人都说妓女无情,可是,有情的妓女又能博回多少人间真爱?
桃花扇底送前朝。她们的牺牲阻挡不了历史的车轮,但她们的名字必如一朵奇葩而流芳千古。
如今的秦淮河风光带,只是一种拙劣的捆绑式仿建,一种变了味儿的保护和复古。那种文人气十足的放纵演化到今天,撇开了文化的遮羞布,已是赤luo裸的商品经济下物欲人欲极端膨胀的泡沫。更有甚者“秦淮八艳”成为特色小吃,在夫子庙的店铺里随处可见,令人啼笑皆非。
他们,又在吃什么?
(四)累累荒冢雨花台
喜欢石头。小时候总在江边儿沙丘里捡拾漂亮的小石头。那时,对雨花石是很向往的,虽然它沾着一抹戾气和血腥。但是它美,美的剔透,美的悲情,所以依然喜欢。真正见识到雨花石的时候,我才知道,那并不是俯拾皆是的盛况,而是要用钱买的。
也就震撼。震撼于中国人总是能将激烈与悲壮,残忍和绝望演绎的那么唯美。从蜀帝喋血,到望夫成石,从长城根,到雨花台,都将失败与杀戮消化得那么悲戚,美丽。仿佛所有的爱情,人生,民族,历史,道义,尊严,都是为了毁灭而生。
沉湎于悲剧的美感,寻不到母性的温情。恍惚一念,竟又是,缺了壮怀激烈。
曾经戏言,南京值得瞻仰的,除了坟墓就是英魂。雨花台墓地,除了共[chan*]党人的鲜血刺目,还掩埋了五百年前方孝孺的铁骨铮铮。今人看方孝孺,“忠”字前面总要加个“愚”字,还要挂上一条封建色彩。姑且不论那些,也不谈什么名节正气,拿“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几乎是南京唯一一处不用买门票的“景点”)做比较,南京确实该寻回英雄气概,寻回奋发精神了。想江南小镇在“嘉定三屠”,“扬州十日”之际,尚能顽强抵抗,浴血奋战,尚有史可法等壮士情怀可歌可泣。而南京呢,面对外族入侵,泱泱数十万将士何以只坚持了十几日即溃不成军?日寇屠城仨月,暴行和兽性仍未激起人们酥软的骨头和糜烂的意志。那时节,若是多一些方孝孺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骨气,中华民族的历史上,也不会有如此惨绝又耻辱的一幕。
一种积习太深太久,惯性也成奴性。若泄掉的,不止是王气,还有精神风骨和民族气概,古都南京,让世人情何以堪?
(五)长江大桥领风骚
初次去南京时,同学问我想去什么地方,我列了一个长长的单子,第一站就是南京长江大桥。同学不解,问我:那有什么好看的?我笑而不语。时过境迁,她已不懂我。虽然少年时我们经常在松花江畔看江水东流,看夕阳西下。
徒步走完几公里长的江桥,振奋之情陡生,不同于小学课本上的苍白,想来夜游更有一番风韵。虽然又有现代化的二桥、三桥相继问世,长江大桥在我眼里,仍是那么宏伟壮观。就好像年轻母亲的第一个孩子,或是艺术家的第一件作品,也许不尽完美,却孕育了非比寻常的感情。
然而看着江水,方才的豪情万丈不免黯淡下去。那段在唐诗宋词里浪花滚滚的长江水,那段在历史长河中淘尽英雄的长江水,竟然如此瘦弱,又肮脏不堪。这就是长江吗?我寄予了无限深情的长江?我在诗词里已经烂熟于心的长江?
回望江桥,飞架南北的气度又让我迷惘。大桥建成几十年了,改革开放也见了一定成效。而区域间经济发展的不平衡,又岂是浩浩中国的问题?单就江苏而言,在地图上看小的快被挤进海里了。去年评出的全国十强县江苏省却占据六个名额,都在江苏南部。苏北地区不仅贫困落后,还为全体苏南人民所不齿。在一切都可以量化,一切唯gdp是论的时代,仅仅一江之隔,苏南苏北为何悬殊如此天上地下?
天堑变通途,却没有带去多少希望。大桥,还能见证多少繁荣?
(六)寒梅着花香四溢
至今未见过梅花。南京将梅花作为市花,梅树却并不似梧桐一样放眼皆是。去过一次梅花山,不是花开时节,也找不到孙权墓。
梅的傲骨,梅的香气,也就依然在我心里作客,连同那些诗句,和积了多年的愿望。
山屏水障赋予了石头城天生疏野气质,也就,在这份疏野中,觅见一丝从容。和,品咂不尽的苍茫逸趣。钟山风雨,长江内外,金陵以其得天独厚的葱郁幽雅,收拢了历代文人志士,铁骨忠魂的终老之心。
竟是,枝也关情,叶也关情。
总觉得,这六朝古都之地,如一株病梅,虽风情万种却非常态。也似龙爪槐,于扭曲中尽显绮丽。曾经柔肠百转,曾经桀骜奢华。乍醒时,方知红楼梦魇。却待,再入梦来。
一曲曲悲歌,送走了一个个短命王朝。东来紫气,末世哀音,风华尽处是凄婉。惟有梁上燕,呢喃,字里行间再现。
谁,能将红尘看透?
梅花落尽,又是一番风景。
以后数次去南京,不再寻梅。
后记:这类文字,自己也写得厌了。因故人到访,终究按捺不住,涂鸦以寄之,兼促八月姐《长安古意》早日出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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