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童话
是的,我将诗理解为童话,更将那个年代的诗情理解为童话,一种活生生的童话。
童话也具有激起你无限联想的力量,早在少年时代的我就已领教过。当时的电视只能收看到几个频道,有一部名叫《尼尔斯骑鹅旅行记》的北欧童话体连续剧,使我第一次对电视节目流连难返。尼尔斯骑在白鹅上,悠闲地穿越森林和山谷,巨大的风车和成群的牛羊从脚下一掠而过。当他停泊在农舍的院落时,身着长裙、戴着白冠的村妇们往往在一阵好奇之后,给他端来羊奶和奶酪。这些画面一直定格在我的记忆中,每次忆起,心中都会升起恬静的、淡淡的幸福感。我深陷在这极具浪漫主义的遐想中,它唤醒并激活了我对自然山水、动植物和民俗乡风的无比热爱之情。从这层意义上,该剧情就象一首流淌着的诗篇。
小学课本上,有一些古诗词,如《鸟鸣涧》、《登鹳鹊楼》等。当时的我,只觉这些诗篇朗朗上口,节奏感很强。我能将它们背诵得滚瓜烂熟,由于缺乏必要的领悟力,也就如“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一般。也有一些现代诗,如李瑛、臧克家之流的,不要说当时的我对此一点感觉都没有,就算是现在的我,也对此类诗篇毫无兴趣。
记不得是谁说过,真正的诗篇,并不是有形文字的载体,而是诗意地栖息在大自然之中。这话绝对经典。
大约到初二时,对大自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其原因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可能是因为父亲的影响吧。武汉周边湖汊遍布,鱼虾肥美,菱藕飘香。父亲自小在湖边长大,从小就练得撒网捕鱼的好手艺,几乎在每个周末,都带我到市郊湖汊里捕鱼。从都市中出来,泛舟湖面,成群的野鸭和白鹭齐飞,一望无际的荷盖迎风摇摆。每次,父亲和我都一直捕到夕阳西下时分,挂着满满的鱼篓,骑着单车,沐着晚霞而归。
于是,我喜欢到少有人迹的磨山后山上,一连几个钟头聆听竹笋的破土声、小鸟的招唤声和花木的呼吸声;也喜欢趴在长江的沙滩上,听大地动脉的跳动,将手伸进江水,思绪溯流而上,仿佛看到冰川正缓缓地融化,慢慢地注入长江的源头,一路淌着浪花,轻轻流进我的手心;更喜欢在深秋时节,立在山头,观看层林尽染,树叶的颜色从嫩绿、翠绿、深绿,到浅黄、鹅黄、金黄,再到橙红、枫红、火红,交织在一起,组成了江南秋天所特有的色彩画面。如其说这些是景物,不如说就是一首首诗篇,让你用视觉、听觉和味觉一起来阅读。
此后不久,我狂热地喜欢上古诗词。经历一番苦战后,我将唐诗三百首硬生生地背了下来,虽然并不理解某些诗的真正涵义。对于元结、杜甫、宋之问等人的诗作,当时的我确实是一点都不喜欢。而对李白的诗,却象现在追星一族般的狂热。李白诗中丰富的想象、洒脱的气节,简直给我树立了一个无人可及的榜样。直到很多年后,我才开始喜欢杜甫的诗,这种关注社会、以人为本的文风逐步在心中占据了更大的比重。
真正开始写诗,高一。
记得第一首诗叫《书店》,也算是[ch*]女作吧,写完后怀着无比期待而又不安的心情向《湖北日报》副刊部投稿。在经历了短暂而又漫长的一周等待后,收到报社的用稿通知、赠刊二份和稿费。可以说,当时的感觉如升天堂。我到邮局取出10元钱的稿费后,晚上请几个好友到大排档好好庆贺了一番。从此,就走上了业余诗歌创作的道路。获得二次诗歌大奖后,学校鼓励我成立了文学社,名字叫三月风,也着实风光了一阵。
现在的年轻人,可能对流浪四方已无什么兴趣。十七岁生日的那天,我突然决定外出流浪。那是一种渴望苦难和云游四方的复杂心情,是成长过程中极具叛逆的体现。第一站,我选择桂林,那里有最美的山水。之后,辗转大半个中国,吃了不少苦头,历时三个多月后回来了。学校给我的处分:劝其退学。
青少年时代,几乎每个同学都在写诗,如同现在上网一般普遍。学校组织的活动中,诗歌朗诵往往也是重头戏。那是一个激情的年代,朦胧诗正在盛行,写诗的人很容易就成了别人心中的偶像。那也一个童话般的年代,人们以诗描述自己的理想和追求,编织自己的梦想。
双重背叛
哲人说,也许世上所有的事物都是短暂的,唯有心灵的背叛才是永恒的。这话决不是危言耸听。
于诗而言,大学时代就有些漠然了,步入社会后,很长一段时间与之彻底决裂。诗在青少年时,是童话;在成年后,是一种象征意义,那就是精神。背叛了诗,也就背叛了精神。从来认为,人除了世俗生活外,还需一定的精神生活。最终极的精神生活是信仰,当我们还未踏入信仰之门时,最能净化我们七情六欲的,是诗歌。在诗歌中,我们写出真实的自己,毫不掩饰地赞美、揭露并鞭挞着。我们在世俗生活的夹缝中,以诗情所激起的微弱的烛光,给心灵一丝明亮和慰藉,让它不至于迷失方向。
这种背叛是双重的:成年对青春的背叛,物质对精神的背叛。
成年对青春的背叛,较难理解一点。更多的人不承认这种背叛,认为这不过是成熟对幼稚的离弃,理性对幻想的搁置而已。我承认,从青春期到成长的过渡,是个极其痛苦的过程。特别是当我们满怀信心地步入一个熟悉的社会时,却发现面对我们的并不是一处繁花似锦的净土,而是一个充满了欲望、陷阱、争斗、虚伪和欺骗的陌生世界,我们心中自然充满了失落、迷惘、彷徨之情,进而开始怀疑这个世界,怀疑自己。很少人能够从这段低迷期寻找到正确的方向,包括我自己。我们往往以牺牲青春的积累作为代价,去迎合这个世俗的世界,美其名曰“适应社会,挑战自我”。这种代价太巨大了,它轻易地将我们的青春撕得粉碎,接着,我们就到了物质对精神的背叛阶段。
精神力量是人类所特有的,背弃了精神,我们将无所适从。物质的诱惑是巨大的,追求物质无可厚非,但在追求的过程中,也得培植我们的精神。当前的社会中,很少看到精神力量的例证,我们甚至不知道什么叫传统、什么叫道德。我们在对待物质和精神的关系上,却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越穷越光荣”可能是人类社会历史中最大的欺骗之一,但“笑贫不笑娼”却连前者都不如,只有牲口一般的人格才说得出这种话。物欲横流,它淹没了几乎所有的精神土壤。
我无意于夸大诗歌的作用,其实诗歌在伦理道德极速沦丧的过程中,起不到什么作用,因为,人们已普遍性地将它抛弃了。诗歌已从全民族所共有的精神享受中退化出来,成了极少数人苦苦坚持的阵地。一个朋友对我说,堕落是全方位的,包括堕落本身也更堕落。同时,他给我举个例子,风尘女子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我默然。
毛诗序中有这样一句:“诗言志,歌永言,律和声”,说的是诗歌的来源和功能。当我们心中有感触时,就用语言记录下来;而当语言也无法描述时,就将它用优美的旋律唱出来。当我们背弃诗歌的时候,往往去寻找它的替代品。我寻找的是酒,也许还有人寻找的是赌、毒和性,不一而足。酒和诗的功能有些相似,都具有忘却的意义。酒的忘却是被动式的、短暂的,在清醒之后反而郁积了更大的痛苦;诗的忘却是主动式的、阶段的,可以通过剖析自己和社会而得到一段时间的安慰。
有一种孤独感,与外界全无关系,它是从身体上长出来的。在世俗中,通过拼搏,我已拥有了一定的积累,比上虽不足,但比下还是绰绰有余的。这种孤独感,会让你在纵情欢娱的时候突然沉默,会让你陪它渡过一个个难眠之夜。我知道,那是精神在体内反击了。我已背叛它太久,是接受惩罚的时候了。
尴尬的回归
去年7月,一个朋友建议我到她经常上的文学网站里看看,由此第一次点击了烟雨红尘。网站的气氛温馨、热情,我综合观察了一些网站后,停驻下来。
我又开始写诗了。可以说,诗歌在心中沉积了太久,一首首均是很自然地抒发出来。也到邮局订阅了诸如《诗刊》、《星星》之类的诗歌刊物,到书店买了几本新诗集。我试图掌握现代诗的最新动态,但不仅抓不到这些年发展的脉络,反而有些混乱的感觉。回首翻了翻当年朦胧诗人的作品,反而甚感亲切。北岛、舒婷等人,不仅也很长时间没写一首诗,甚至连评论都没有。我不知道是他们诗情枯竭,还是对现代诗兴趣索然,但真切的是,他们都在写着随笔性的散文。北岛在美国写下了散文集《死亡之书》,而舒婷则写下了散文集《梅在他乡》和《凹凸手记》。我很疑惑,他们为什么放弃诗歌,但找不到答案。舒婷在折笔之作《最后的挽歌》里,写出了“每写下一个字/ 这个字立刻漂走/ 每启动一轮思想/ 就闻到破布的味道/ 我如此再三起死回生/ 取决于/ 是否对同一面镜子/ 练习口形”,她对诗歌的热爱和无奈,也许在这有些绝望的描述中,也淡淡地飘走了。
在传统媒体中,我很难找到一首可引起共鸣和深深思考的诗歌。在网络中,倒有几位惺惺相惜的诗人朋友。他们的有些诗作,让我似乎找回了一些感觉,在诗中陶醉了。我一直认为,所有的文体中,只有诗歌才能表现出极度的情感、冥想和冲击,也只有诗歌,在寥寥数行中,就能将你的视觉征服,并以一种体验穿透了你,让你在安静的时候也能起伏,升华或者跌落。
现代诗在近些年的走向,虽然把不准脉,但还是有话要说。
误区之一:背弃了普遍性的整体关注,转而坠入了个人化的深渊,自娱自乐。诗歌的整体关注,并不是一定要写个伟大的题材,那多半是小说或史诗的使命。人类由个体组成,但个体之间存在着共性。好的诗篇,通过对自我的剖析,触到了人类的共性,进而引发思想的火花和共鸣。此类的诗篇充斥媒体和网络,我将它归纳为日记体的诗,并无什么价值。
误区之二:过于强调诗歌的语言和技巧,忽略了诗歌的内容,空洞无物,天书般难解。这类作者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说不得。他们自以为所创作的诗歌首首都是精品,且在诗歌领域里侵淫的时间也较长。这样的诗歌,大多我看不懂,其意思只能去猜。偶尔实在忍不住时,与之理论,他们往住可以说出一大堆蕴意很深的道理来。这哪里是诗,分明就是谜语。无论如何,好的诗歌首要的就是通俗易懂,否则没有读者,再高深莫测也没用。过于强调技巧,其实是情感苍白的体现。这些诗如同用机器批量做出的工艺品,并不是用手工和灵感揉捏出的艺术品。其中优劣,不言自明。
误区之三:刻意创新,漠视传统,不伦不类。一项传统的形成,往往是若干代人的共同努力,才逐步形成的。传统在有些人心目中,成了贬义词,认为是束缚新思维、新的表现方式的桎梏。我们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都是由传统而形成的。只有在尊重传统的基础上,才有可能做出有益的创新。也只有充分了解到新诗的传统,才能创新。我看过一些所谓新诗潮的诗,如呼噜派等,根本就不值一提。
对于新诗发展的方向,可能是一个永远都找不到明确答案的议题。
在《读书》杂志上,偶尔读到孙郁的《远去的群落》,谈的是当年朦胧诗的内部油印刊物《今天》以及北岛、芒克、史铁生、阿城等诗人。他们一步步从当时的灰暗中走出来,又一步步走远了。诗歌的发展和传播,从中国历史上看,到我们这一代可能已走到了最低谷。民众已对诗歌失去了热情,冠之以诗人的称号,不是荣誉,而是穷酸和迂腐的代言词。这其中当然有社会的原因,但除此之外,诗人们就不用承担什么责任吗?
《今天》的诗人们没有任何颓废的形象,他们将苦难踩在脚下,头顶上是高高的太阳。从他们的诗中,我们读到的更多是浪漫、尊严、责任和关注,这就是精神力量!
《今天》,还会来吗?
2005年10月10日,福州
本文已被编辑[书剑浪子]于2005-10-10 18:36:30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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