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立燕山
西晋太康十年。(公元289年)
鲜卑慕容部王庭。
清晨,旭日的金辉普照大地。慕容部的大人(部落联盟首领)慕容渊掀开大帐,走出帐门。账外,整整齐齐地站着两排军列队,帐边还有数十名胡笳手。慕容渊穿过军列队组成的长长的甬道,望着远方连绵的群山。
所有的士兵都在想:这次,大人欢迎的到底是谁?上次匈奴单于来访,也没有这样的排场。
而慕容渊的心中只回荡着一句话:
“在太阳落山的时候,我就回来。”
慕容渊却希望,那人回来之时不要伴着残阳。这样,“太阳”一词就有了特殊的含义。
暮色渐苍茫,旭日变成了残阳。慕容渊仍如一尊塑像一般,凝望着远方。他希望那人早些回来,却又希望他不要在此时出现。
金乌缓缓下沉,当它与地同齐之时,在金光与晚霞的掩映下,远方出现了一个黑点。那黑点越来越大,似从太阳中走出一般。
山风乍起,衣袂飘飘。慕容渊的脸上掠过一丝失望,但他随即向那人跑去。
金乌坠地,射出最后的光芒。慕容渊的脸被染成金色。在他面前的,是他的兄弟,在中原游历多年的慕容峰。
两人都一语不发,相互凝视着对方。慕容渊端详着这位多年不见的兄弟,回想着他离开时的情景。那时,慕容峰还是一个人,一匹马,一把马,一张弓,一袋箭,一壶酒,别无他物。仅凭着少年的锐气,去闯荡中原。而今日,他多了份成熟,也多了一份沧桑。而慕容峰唯一的感觉是,这么多年来,哥哥已经老了。
思往事,忆流年,叱咤韶华逝;叙衷情,寻旧梦,相逢斜阳昏。
日已坠,月渐升,天外点点星;风渐住,山已暝,故乡愈朦胧。
当夜,慕容渊摆下大宴,欢迎慕容峰的归来。胡笳声响彻慕容部全境。
次日。大帐。
“这数十年来,贤弟在中原可好?”
“或匿于群山之中,或游于江河之畔,或步于竹林之内,或居于官宦之所。虽时有风餐露宿,亦有兵戎相见,然小弟实不虚此中原之行。”
“贤弟什么时候也学会了中原人那一套?既是亲兄弟,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我要问的是,中原的晋王朝现在是什么情况?”
“这十年虽被称为‘太康盛世’,但这只是司马炎为自己做的一层华丽的茧壳。他试图让宗室成为他的荫庇,但各路诸侯都有自己的算盘。上层官僚贪污斗富成风。我看,用不了几年,现在的这种局面将荡然无存。只是苦了中原千千万万的黔首,他们的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也要随之灰飞烟灭了。”
慕容渊狡狯地一笑:“贤弟,辛苦你了。既如此说,晋室危机重重,我们正好乘时入中原,并挑起诸侯的混战,乘机大举南下,用我们骠悍的骑兵部队一举平定北方。然后挥鞭东指,江南可传檄而定。”
“不可……”
“你不必多言,我自有打算。你先回去吧。”
“大哥,此举着实不妥。晋室虽危机四伏,但毕竟还处在治世之中,再说,如果弄得天下大乱,受苦的只是那些无辜的百姓。我们现在应该着力于经营……”
“你什么时候在中原学了这一套腐儒之论。我意已决,你不必再纠缠了。”
第三日清晨。
慕容峰走进哥哥的营帐之时,里面已空无一人。而且,慕容部王庭的驻军也少了很多。
慕容渊已在夜间出兵!
目标是昌黎郡。
慕容峰随着朝阳,向昌黎的方向奔去。仍是一个人,一匹马,一把马,一张弓,一袋箭,一壶酒。只不过这一次,不是游历,而是使命。慕容峰知道,他要阻止的不仅是兄长的军队,还有兄长的野心,因为野心是灾难的根源。
当他见到兄长之时,昌黎郡已破。慕容渊乘夜奇袭昌黎,以数倍的兵力,在一个时辰之内攻陷了昌黎郡。
慕容峰看到,昌黎郡城门大开,城楼上没有一个守兵。战场上的火兀自在燃烧,一道道硝烟弥漫在昌黎的上空。慕容峰知道,自己来晚了。依兄长的秉性,他是不会回头的了。但慕容峰不明白,兄长并不是很精通兵法,何以能如迅雷一般,在一个时辰之内攻下昌黎?
他走到中军账,见到了慕容渊。慕容渊的脸上挂着得意的,胜利的笑。但慕容峰觉得,这笑,有些诡异,甚至有些——恐怖。或许,这笑,正是慕容渊心灵的写照。
“贤弟,你来了,速度挺快嘛。”
“兄长的速度或许更快一些。”慕容峰平静的语调中隐隐透着些无奈。
慕容渊突然狂笑一阵。笑毕大声说道:“我就是要向你证明,我们的军队,是无敌于天下的。区区几个晋兵,我根本不放在眼里。”慕容渊屏退左右,压低了声音:“昌黎只是小试牛刀。我故意放走昌黎郡向幽州长求援的使者,诱出幽州的援军,分一半的兵力于路设伏击之,另外一半的兵力绕道燕山隘口,幽州唾手可得。拿下了幽州,站稳脚跟,然后徐图中原。”
慕容峰无语,他觉得兄长狂妄得有些可笑,也有些可怜。
“贤弟,随我进城吧。”
慕容峰走出中军帐,跨上马,看到鲜卑的军队已蜂拥入城,战场上的火仍然不熄。那一条条火舌,好似一个个魔鬼,也好似一个个冤魂。
慕容峰策马入城,眼前的景象使他震惊了:
昌黎郡的房屋都在燃烧,有一些摇摇欲坠,一些正在倒塌,还有一些已成为灰烬。昌黎百姓尸首堵塞了路面。鲜卑的士兵挥舞着大刀,疯狂地笑,疯狂地杀,疯狂地抢掠。一些从昌黎郡衙方向走来的士兵双手抓着金银,眼中仍有贪婪之色。血光、泪水、火焰、死亡混杂在一起,把昌黎郡变成了一处人间地狱。
慕容渊的军队在屠城。
慕容峰掉转马头,冲着慕容渊喊道:“兄长,命令是你下的?”
“不错。”
“为什么?”
“唯有如此,士兵们的斗志才会倍增。”
慕容峰突然明白,兄长为何会如此迅速地攻陷昌黎。原来在攻城之前,他就已经下了屠城的命令。
“兄长,你必须下令停止!”
“不可能了。”
“这又是为什么?”
“群无戏言。唯有如此,士兵们在其后的战斗中,才会殊死作战。”
“难道……你在之后的战斗中,也要……”
“不错。作为慕容部的首领和一个军队的统率,无情是最基本的素质。”
“不,我必须阻止你。”
“这里的事情由我说了算,而你没有发言权。你如果不愿意跟着我走,可以回慕容部王庭去。”
慕容峰踌躇了一阵,道:“我与你一起去幽州。”
数日后,燕山隘口。
这里曾是一处关隘,遗迹尚存。如今,这里并无守军,紧闭的关门经多年风雨锈蚀,已经变得黯淡。此关背靠燕山,地势险要,确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慕容峰突然策马疾驰,奔至关下,抽出宝刀,背靠燕山。
山风乍起,吹动了慕容峰的衣袂,吹散了他的头发。慕容峰在山风中横刀立马,凝视着眼前黑压压的军队。
慕容渊走到阵前,道:“你要干什么?”
“我想你应该清楚。”
“你为什么一定要阻挠?我膝下无子,待我百年之后,这江山就是你的。你何必如此执迷不悟呢?”
“为了千千万万汉人黔黎,也为了千千万万鲜卑子民,你不能再前进了。”
“汉人算什么东西,又怎能危及我鲜卑子民?”
“与汉人结怨,他们必不肯干休。如果两个民族之间冤冤相报,那么就永无宁日了。”
“你再这样,可别怪我不顾兄弟情面了。”
慕容峰抽出一支箭,握在手中,折为两段,呆了好一阵,把箭颓然扔在地上。
“殷某和你已经没有兄弟之情了。”
“你自称‘殷某’?”
“殷云峰是我游历中原时的名字。”
“一统天下,这是鲜卑山神的旨意。对不住了!”
士兵们静静地等待着。刀已出鞘,闪着万点寒光。
慕容渊大喊:“冲锋!”
没有人动,没有人相信自己的耳朵。
慕容渊再喊了一次:“冲锋!能获殷云峰首级者,可第一个进入幽州城!”
殷云峰自言自语道:“你为什么要逼我?殷某虽在中原杀过人,但对自己的同胞下手,却还是第一次。”
数名鲜卑士兵围了上来,殷云峰的刀光每一次闪动,都在他心中刻下一道伤痕。数个时辰过去,殷云峰的宝刀虽未卷刃,但他的坐骑早已倒下。殷云峰身受十几处伤,却一步也不离开身后的关隘。
合围的士兵渐渐稀疏了,终于没有了。没有人再敢上前。
殷云峰将刀插入地下,一手扶着刀,一手抚着伤口。
慕容渊喊道:“弓弩手,列阵!”
数千名弓弩手连成一个弧形,箭已上弓。
殷云峰道:“且慢,能否拿纸笔来?”
慕容渊派一名手下将纸笔递与殷云峰。殷云峰写了一阵,将纸折好,夹在身后关门的缝隙之中,道:“可以放箭了。”
“放箭!”慕容渊一声令下,第一批弓弩手将箭射出。第二批弓弩手已准备好。
“放箭!”
“放箭!”
“放箭!”
……
殷云峰仍旧不倒。如千年的雕像,与燕山成为一体。
壁立燕山。
山风骤紧,飞沙走石。殷云峰倒下了,关门上,出现了一个清晰的人形轮廓。
慕容渊叹了口气,道:“把他的遗言拿来。”
一名士兵依令而行。慕容渊将纸展开:
兄:
当你看到这些话之时,我已经不在人世了。你有你的想法。然而,与晋作战殊为不妥,我也不再赘言。只是,我希望,我们还是兄弟。
慕容峰
“慕容”两字写得很重。慕容渊缓缓地折起纸,缓缓地撕碎。碎片随着山风飘散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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