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她在俯视着自己,褐色的长发散在枕上,有如风中舒卷的云;光洁的额头,微起的眉棱,洗练清晰的唇角;尤其是沿着微翘的下壳儿,柔和地下陷、延伸、起伏的线条,使她感觉着自己完全就是一个由皱缬着的白色床罩形成的一整块的大理石毛坯中炫然凸起的浮雕。浮雕是没有呼吸的,她没有呼吸。
房间杂乱起来,她被人搬着,可是两个人搬不动,四个、六个、八个,人在不断增加,不但搬不动她,那个"大理石台座"也成了脂类,在变形、瘫软。已经有十几个人参与期间,她的身体还是纹丝不动。
感觉着房子像音箱一样鼓荡着啸然的风,那是一种急速螺旋又忧伤的风,一如小提琴在哭。音箱的顶部竟在缓缓地缓缓地打开着,突然,亮日如潮水般直泻而下成一股强力,她周围的人已被哗然推倒,仰面四处。
头发在翻飞,她已超越了惊恐的人们,慢慢地升上去,豁然敞开的屋顶之上,现着起重机的吊臂,钩索凭天而降,自动就卡在了她的背部和臀部,把她提起,提起,又横空一闪,便又超越所有的视线……
沉重的死意味着什么?生命离开的那一刻,生命的壳就不再空灵?是罪孽——那所谓的真正的沉重,坠向地狱的沉重?还不至于动用起重机吧?那沉重又意味着什么?是什么力量,以至于让屋顶能自行敞开,能将她托起……
此时的她,其实是对着微机的,大脑有一刹的轰鸣,她便恍然了,便又清晰地看到了屏幕保护状态的那些溢彩流光的闪烁。她知道她又在做梦了,这梦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的梦总是半真半假,一半归于昏沉,一半归于现实。这让她常常百思不得其解。她仿佛并不怕死亡,可为何是那么沉重的死法?她不喜欢沉重,如果死,她更喜欢另一种死法,更喜欢另一个梦,她会经常陷入其中:
穿着白色底子上稀疏地铺着大朵黑色玫瑰的纱丽的一位印度女子,多褶的纱丽已经遮不住她身形的瘦消,那浅褐色肌肤的臂膀透过柔纱,隐约着玉的光泽。她不知道在歌剧院"天鹅绒"的海洋里,她有多么醒目。只知道自己已经不行了,长久的疾病,不只使她形销骨立,她感觉着生活如影似幻,一切都飘忽和不可捕捉,除了音乐。她是下定了决心要跟着父亲到欧洲来,到意大利来的,她是奔着音乐来的。
一阵旋律,幽幽地在大厅的空气中舒张开来,骤然石破天惊。这音响又乖戾而凄美地上下回旋,其勇猛如江河决堤,奔腾翻卷;其迅疾,淋漓酣畅,直扑人面。她仿佛已不是坐在包厢的软椅上,而是浮在音河之上,随波起伏……
舞台中心,苍白清癯的脸,瘦长的黑色燕尾服构成清冷和孤独的他,而他手中的那把小提琴仿佛着火了一样,星光四溅。正是这冰与火的无底的深渊,正疯狂地向四面八方辐射着蓝色紫色红色黑色缤纷无限的音流。
帕格尼尼,帕格尼尼,敏感的手指,柔软的手腕,那急速大跳的飞弓,那直切心脏的揉弦
高低呼应,无忧无虑,冷峻洒脱,飞扬跋扈……如暗夜骤亮的太阳,她的双眼被灼痛了。
帕格尼尼的弓在继续击打着、飞扬着,她的眼前渐渐现出一片蔚蓝,那是恒河,晨光直透河底银沙的那种透明的蓝色,沁人心脾,充满诗意。她又感到那些飞旋的音符仿佛水中活蹦乱跳的游鱼,不是一尾一尾地游,而是一群一群在水的蓝色天空中大幅度飞旋……
她又觉着那些音符,那些旋律,像帕格尼尼的手,虽然无形,但感觉得出那手的极其的柔软修长和同样的苍白,它正在轻轻抚摸着自己的一寸一寸的肌肤,从双臂柔柔地滑向脖颈,滑入发丝;那是一种温柔的狂热,额头已感到了,面颊、双唇已感到了,已触及骨头,直抵心脏,直入灵魂的最深处。她泪流满面,感觉着自己再也无法离开这音乐、这舞台上的幽灵般的身影。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这么轻易地被征服了,就这么深深地被打动了。柔弱的内心呼喊着,这声音不属于人间,绝不属于人间,它属于喜马拉雅。
她突然又无比的悲哀,断然认定,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是可以获得帕格尼尼的心的,他的心一定是被那把小提琴占满了,因为没有任何一个女人会比那把小提琴上流淌出来的旋律更美,更绚烂呵……
她相信帕格尼尼的琴声是可以摄人魂魄的,她已经抑制不住心的颤抖和浑身的燥热,她感觉着自己的身心在分离,灵魂的她已面朝东方的喜马拉雅,跪了下去,已跪倒在佛前,祈祷着:让我成为他的琴,让我成为他的琴,让我成为他的琴……
佛的屋檐一样的大手,抚向她的头顶,虽阖目闭嘴,但她却清晰地感受到佛的声音:爱是执着,必陷轮回,水深火热,凄苦无边——
佛呵!我不怕轮回!我不怕!让我成为他的琴吧,哪怕成为他的琴弦,只要弓弦相互撞击,我就能呼吸到他的精神……
佛的双眼湿润了,灌木林子般的的睫毛轻轻仰起;佛的眼睛微微张开了,那是太阳,金光滚滚,汹涌着她的世界;她又浮起在光的波涛之上,已经成了一把闪闪的琥珀色的小提琴。那魔幻般的旋律,剧烈地轰鸣着,像要震碎她的听觉,震裂她的整个身体……
她知道,她已经不复存在;但她不知道坐在歌剧院的她已在帕格尼尼轰鸣的琴声中静悄悄地倒下去了,就像其他的爱激动的贵妇常会在这样的时刻倒了下去一样,就像法国公主埃丽萨·巴切科契的神经受不了帕格尼尼琴声的刺激,常常会不等乐曲终结就莫名离席一样,那是司空见惯。她倒下去了,不再醒来,整个剧场却除了音乐,没有波动。
这也是一种死法,帕格尼尼的琴声可以谋杀人。
然而,这是梦,尽管它反反复复出现,越来越清晰,也是梦。不过她喜欢。
在音乐典籍中,有这样的文字:。
“帕格尼尼的琴弦是一位深爱着他的女子的柔肠变成的。魔鬼也被这样的女子深深感动了,然而魔鬼毕竟是魔鬼,感动给予他的却是强烈的嫉妒,这嫉妒又化作了仇恨:你可以用灵魂去爱他吗?我却可以杀掉你的灵魂!他开始引诱帕格尼尼。当帕格尼尼如痴如醉地在他的弓弦和音箱的作用中追赶着自己的激情的时候,魔鬼让他听到了摄人心魄空前绝后的旋律——那是只有魔鬼才有的旋律。帕格尼尼在追赶,他在追赶,他以每分钟1008个音符的速度在追赶着恶魔的歌喉,那远超于塞壬的歌喉迷醉着他,使他弓弦的敲击已成为感觉中的风驰电掣,顿跃切拨,力锤火溅。空气变得阴冷,弓弦在变色,在崩断;一条,一条,又一条!当他的弓子将要击向最后的,唯一完好的g弦的一刹,大厅的上空骤然爆发出一阵狂笑,一种抑制不住的狂笑,那是魔鬼的欢呼:成功了!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声音轰鸣着又渐行渐远。其实魔鬼的内心,也不忍一个美丽灵魂的最后被撕裂,尽管这一切是他自己导演的。也是在弓子将要击向g弦的时候,帕格尼尼听到了一声女人的呻吟,轻轻的,但又是凄惨的。他感觉到,他的琴在颤抖,他的琴有了一种柔软的质感,呻吟出自于他的琴!他的琴让他有女人的幻觉,尽管人们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个女人,但人们已经看到,他的琴弓突然有一瞬的停滞,便又柔柔地落下,仿佛抚慰一样,轻抚着他的琴弦。”
在音乐典籍中,她也看到了这样的文字:
“我们不知道帕格尼尼是不是对女人非常感兴趣,不过他的确是一直在告诉人们,我的情人是我的小提琴。”
她猛然意识到她的梦有了新的衔接。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只要存在过,无论梦中、现实中,无论神鬼人,都必有记载?梦中的印度女子她是谁?
一条悠长悠长的街仿佛走也走不到尽头。
或者说对于大人也许不算长,从这头到那头超不过五里路,只是在她——一个小女孩儿的眼里,家在街的这头,学校在街的那头,街就够长的了。或者这条街太宽了、太直了,坦荡荡的,超出了一个孩子心里对“大”的限定的的边际了吧。或者这条街太空了,便成了一条走也走不到尽头的街了。不过,这条街却像一条流淌着音乐的河,嘟嘟——嘟嘟——一辆大卡车从身边过去,亲切得像打招呼似的。街两旁树上的小鸟,隔着街一样宽的天空,让它们的歌喉飞出的旋律遥遥应和,此起彼伏;街两旁小溪里的水流也总是那么兴奋,花花地闪着天光,噗噗地冒着鱼泡儿。整个世界都满溢着音乐,这让她惊喜,让她快活。更让她快乐的是路边铁闸栏后面的剧团里,每天都有一种优美的旋律飘荡出来,她常常抓着栏杆听,总是不想离开,想就这么一直听下去。可她往往又会忽来一念,自己是好学生,尽管还不够上学的岁数,但还是一个好学生,得赶路,于是她又会加快步伐,让书包在屁股后头一颠儿一颠儿的,赶完这长长的路。不过后来,她想出了解决矛盾的办法,就是把上学的时间再提前一些。
她上的小学是“一小”。家的跟前,其实还有一个小学“十一小”。她今年才5岁,硬要吵着上学。妈妈想一想也对,虽然不够年龄,试一试总还行吧?。可是一去,人家校方先问年龄,一个钉子就给碰回来了。二十多年前,人们还不太有走后门的意识,不让上,也就只好不上了。她坐在墙角,一动不动地掉眼泪,又把妈妈的心给哭软了,就带着她又来到了这个大路尽头的“一小”。她挣开妈妈的手,先跑到报名老师的跟前,黑黑的眼睛直直盯着老师说,“老师,我要上学。”老师惊奇地看着这个可爱的小姑娘,还没来得及提出问题。她就连珠炮似的继续说,“我会数数,”她已留意到了,这是上学必过的程序,应该做得更好一些,便小嘴一张“1、2、3、4、5、6、7、8、9、10……”数下去了。“好,好,停停——”老师说。小女孩儿一紧张,怕老师问年龄,又飞快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口琴,“老师,我还会吹歌儿”口琴上便飞出了稚嫩又快乐的《小燕子》,那是哥哥暑假回来时教给她的。妈妈没想到今天她会派上这个用场。老师听完,笑了,说“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我叫何方,”年龄——她却不说了,很难过地低下了头。“孩子年龄还差一点儿。”妈妈补充。“几岁?”妈妈说:“五岁。”小女孩儿的眼泪又掉下来了,但她一直低着头,再也不肯抬起,心想这样大人们就看不见她的眼泪。只听的老师说,“后天来看榜吧,能不能上学,看榜吧。”
她就是这样上学的,哭了两鼻子才上的,而且上学路上没有同学。周围,人家能上学的,都上了“十一小”。但她还是很快活,上学不容易,再说她爱学习。
其实还可以说,上学的路,倒是她走得最快乐的路。在朝霞里高高兴兴地走着听着一路的音乐,还可以唱一路的歌儿。
当然,一个人不可能永远是高兴的,小孩儿也一样,就像天不可能永远不下雨。方方也有不高兴的时候,比如一次,她正在溪沿儿上跳芭蕾似的,边走边学着小鱼吹泡泡,水里一只跟她差不多高的大白鹅,就啪啪啪拍打着翅膀直扑上来,她拔腿就跑,可是鹅还在追,她泪水飞扬跑过了整条的街,可是白影子还紧随不舍,她直往教室的桌子底下钻。哐噹一声,什么被碰了一下,才发现,那白的不是鹅,是妈妈给她在书包上绑的白色的磁缸子,心这才从嗓子眼儿落了下去。她很委屈,哭了。
而且最不高兴的事儿也有,就是放学的时候,总能看到一个傻子,半脸的青胡茬子,两眼的距离过分开着,粘粘的涎水有多长没多长地向下扯着,那么对着大街对着她呵呵笑,她眯起眼不忍一看。尤其不忍一看的就是,每次傻子只要一见自己的妈妈从大门里出来,就会拉着妈妈不放,硬是撕开他妈妈的衣服,抓出那已经不再饱满的ru*房,就那么又高又大地扒在他妈妈的胸前,吃起来;老人痛苦地咬着牙,狠狠举起了枯瘦的拳头,但那拳头又无力而落。这一幕让方方体会着一种莫大的耻辱,无法排解的耻辱,她小小的心里可怜那个妈妈。
公家正在街边挖一个公共厕所,那时人们还习惯把厕所叫茅房。那时,一个边远小城的茅房不可能有冲水设备,而是挖几丈深的茅坑搭上地板的那种。这样的茅房建造的时候,是先挖坑,再竖墙封顶的。傻子好像对那个正在挖着的坑特别感兴趣,他也开始早起了,每天早晨都能见到他围着那个坑转悠,还不到工人干活的时候,也没人管他。上学的方方,一看着他在坑沿儿走,就腿肚儿疼,觉得只要一闪,傻子就会摔下去。可这时傻子却在坑沿上转过身来,就那么转过身来,背后是几丈深的坑,他对着方方笑,老大不小的人,舌头吐着,涎水挂着串。还不如死了好,对他自己也好……方方突生此念,就不由自主地也盯着傻子看。傻子好高兴,手舞足蹈起来,可他脚边儿是坑呀!只见他腰一闪又一闪,人就整个地下去了。方方的脑子里突然爆发出疯狂的笑声一样的轰鸣。她好恐怖,觉得傻子掉下去的那一刹那,是她伸手推了他一把——那是不可能的,两个人还有十来米的距离呢,但她还是有一种强烈的犯罪的感觉,笑声仿佛还在脑子里轰响,逃!她感觉得自己必须逃,却听得傻子的妈妈在家门前喊:“丑娃——丑娃——”方方又有一念:妈妈再也不会感到耻辱了。就又有点儿心安,没有飞奔,只是快步向学校走去。可这一早上她没有听进去老师的课,耳朵边儿老听得那个老人的声音“丑娃——丑娃——”脑子里也时不时在轰鸣。
回家的路上,方方觉得街更长了,她多么想快点儿走回去,叫妈妈搂着,不要让她害怕,多想告诉妈妈她没有推那个傻子,只是看着他,他就下去了。可是,就在她想走不想走,迟疑地拖着步子往前磨的时候,一种上天入地般的狂风一样跌宕起伏的旋律,让她入定了。那旋律是从铁栅栏里爆发出来的,她觉着她的头皮麻麻的像散发着什么,她的嗓子眼儿揪得紧紧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就开始寻找那音响发出的源头绕过了栅栏墙,走进了栅栏门,她停在了一扇敞开的门前,轰鸣的音流是从那里喷射而出的。一位高高的叔叔,背对着她托着一把琴,琴弓在急速地飘着,颤抖着,叔叔并没有发现她,她想,她便自在地靠着门框听下去。琴声在轰响,她的眼前便不断叠映傻子跌下去的情景且伴着狂笑。那种不断的跌下去,不断的狂笑。让她不断加码着紧张和犯罪的的感觉,直到琴声像悠长的叹息慢慢停下来时,她也才长长出了一口气。那叔叔转过身来了,她想撒腿就跑,脚却没有动,眼睛惊恐地只盯着叔叔看。叔叔笑了,问:“你听到了什么?”“笑声。”她感觉着叔叔的眼睛亮了一下。叔叔蹲了下来,平视着她说:“这笑声你害怕不?”她想到了傻子,有点想哭,嘴角撇下来了。叔叔又笑了,伸出手来拍拍她的头:“认识一下吧,我姓高。”“高叔叔好。”她小声说,其实她是想要大声问好的,可是说出来时,声音却是那么小。叔叔又问:“你知道这是什么琴吗?”她摇摇头。“这叫小提琴。”“小提琴!”她高兴起来,想伸手摸摸那把琴,可手刚抬起来有两三寸高,又很不情愿地放了下去。叔叔笑着站了起来,又要开始拉他的琴了。她突然大声说:“叔叔,我每天都在听你拉琴,在栅栏墙外,早晨上学的时候。看,就趴在那里。”她指着窗外。叔叔欣赏地看着她,没有说话。“叔叔,再见。”她的声音又变得怯怯,迟迟疑疑离开了这里。
她在做梦,梦里一双非常非常大的手,把傻子从坑里轻轻托起放在了傻子家的门口,傻子又在对她笑着。她向上方看去,有这么大的手的人,一定太高了。她却看到了拉琴的高叔叔的脸。
当傻子再次出现的时候,他是坐在一方小板儿上,板下安着四个轱辘,板前躺着一条麻绳儿套,傻子还在笑。她家门前的长条凳上,坐着更加枯瘦的老人。
方方从他们面前快步走了过去,她的表情有点儿和年龄不相称,她默默地走着,还想到了把傻子轻轻托起的那双手。不过在她走过了几百米以后,她的脚下又蹦蹦跳跳的,两根扎了很长一段红头绳儿的小辫儿也在脑勺儿后面蹦蹦跳跳的。
人仔细一想就会发现,只有孩子才会像雀子一般。蹦蹦跳跳走路是属于孩子的,过了这个年龄,就没有谁想到要那样或敢那样走路了。正因为是孩子,苦恼不会缠住方方,这条长长的街,还是快乐多一些,更何况还有拉琴的高叔叔,有音乐。
在她七岁生日的时候,她终于向妈妈要到了一把小提琴。她抱着琴高兴地跑到高叔叔那里,恳求叔叔收她做徒弟。叔叔从此成了她的老师。
她也知道了那首让她听到笑声的曲子是意大利小提琴家、作曲家帕格尼尼拉过的《魔鬼的颤音》。老师说,那笑声是魔鬼的笑声。魔鬼最怕的就是看到别人的幸福,因为他从来也没有幸福过。所以,只要他看到谁正在朝幸福的路上走去的时候,他必阻拦,一旦他感觉着就要得逞了,他会大笑。她曾问,为什么还要表现他?老师说,魔鬼进攻的是人类心灵的最深层,魔鬼出现的地方,也是人类心灵最伟大最美好的风景地带。老师的话她不太懂,却一直记着。
她现在已经是一位专业的小提琴演奏家了。尽管她后来上了音乐学院,经历过了那么多的音乐老师,但她记得最清晰的还是高老师的话。高老师还说过:充满色彩地奏完梁祝,那是爬上了一座山峰,能像帕格尼尼一样的演奏帕格尼尼,就是登上了喜马拉雅。对于一般的勤奋,对于浮躁者,登上喜马拉雅,应该永远没机会。
喜马拉雅,喜马拉雅,也是那位印度女子对帕格尼尼的评价!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张千丝万缕交织的网,让她陪感困惑。困惑,琢磨不透,姑且可以暂时放下不管,但她是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向“喜马拉雅”攀登。那左手轻触琴弦,弹出哨笛声音的二重奏法,那以右手拿弓,辅以左手指弹奏的技法;那种两根弦上的连音,一连串的下行音阶,频繁的三度双音、八度双音,只有一根"魔弦"才能奏出的那美妙的乐声,以及每分钟1008个音符的飞旋的风……那种无休无止地碰击琴弦的毅力;那种分不清是魔鬼附体还是天才本来就有的如痴如狂的激情;都让她感觉着她不是在征服一座山,而是在征服着以喜马拉雅为中心的一群纠结的山系。她也知道,虽然绝顶之峰永远在那里。可征服者只有那么几个数得过来人,且都带上了自我的特征,而高老师的要求却是,像帕格尼尼一样的演奏帕格尼尼呀。她还知道,有人甚至说像《魔鬼的颤音》这一类曲子,因为当代人无法听到帕格尼尼的演奏,必然构成了它是一种无可效仿的声音。但她还是下定了决心,顽强靠近。
她跟老师当年一样认定了《魔鬼的颤音》是一种境界,而把它作为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每天的必修课。
在她开始走向那位绝顶之上的天才的时候,她感觉着手中本来还很灵活的弓子,突然就变得沉重起来,她则手无缚鸡之力,她感到需要飞翔的时候,她的翅膀却耷拉着;需要音流飞旋起来的时候,她却像老太太一样拖着腿走。显然帕格尼尼是另一个层面上的另一种观念世界,一切现有的感觉和理解都不再起作用了。但她不灰心,她要努力。
一个人的干劲为何这样大,自己也想不通,也许是因为冥冥之中有种力量推给了她那么多的不明白吧?让她欲罢不能,让她有一种追寻的痴狂,又想到了帕格尼尼的《无穷动》,那支仿佛大自然在颤抖一样的有着晦涩难懂的深涵的曲子,她突然感到,它不正是在呈现生命中的当下这种独特的现象吗?若明若暗地她为自己的痴狂找到了理由。
当她能完整拿下《魔鬼的颤音》时,她依然没有任何的笑容,不要说帕格尼尼还在云天外,就是听听阿卡多的陈美的《魔鬼的颤音》,觉着他们也在云天外。仅仅从速度上讲,她感觉着自己不是在拉云雀般的、风暴般的、雷鸣电闪般的小提琴,而是在拉擅长于表现悠悠蓝天,莽莽草野的马头琴。她的内心充满了急切和焦虑,甚至有自虐的倾向,每当此时,她都要重复老师的话,浮躁者要登喜马拉雅永远没有机会。
不过,她仿佛明白了帕格尼尼为什么后来会沉湎于一个又一个的女人,而过后又那么无情地从她们一切人的身旁轻轻跨过,为什么要疯狂地不断地出入于赌场,挥金如土。他好像是在绝望地寻找什么他在寻找什么?
她的琴也许已经到了她自己的极限,没有了高度的变化,唯一可看到的只能是宽度了。不过渐渐她发现那片宽宽平地上站着帕格尼尼。在琴弦敲击的旋律声中她看到了一个梦的浮现。她曾经多次地在梦中观注着梦:舞台上是神灵一样的还是幽灵一样的帕格尼尼,包厢的软椅上是倒下去的裹着白色纱丽的女子。每当此时,她的存在好像只有眼睛,看不见的眼睛,出现在梦的上空。而现在,感觉着她和梦的某些因素重合了,她只看到那高高的天才和他手中的那把有着燃烧的灵魂的小提琴。
仿佛又有一层迷雾渐渐淡了。
她还感到手中的小提琴有时好像会化为乌有,音乐虽响着,可是她却在云游。南海的银沙,北国的雪域,法国雨季的忧郁,太平洋小岛上的狂欢,她手中的琴又仿佛会说话,倾诉着不同肤色的人们内心的喜怒哀乐。
可最近,每当她奏响《魔鬼的颤音》时,她却充满恐惧。
旋律把她直上直下地抛扔着,周围是火的海洋,应该说是是飞速旋转的火的龙卷风,旋出脚下无比巨大的火的深渊。她多么想让弓子停下来,但又着魔一样地反反复复拉下去拉下去。她就那么在云霄和深渊之间钟摆一样超幅度摆动着,却又羽毛一般,没有质量,只有悲哀……
那燃烧的发着硫磺味儿的火,那深渊,开始追随着她,不仅在拉琴的时候,也在白天,也在夜里。
那种童年听到的让人发怵的笑声又出现了,仿佛是从渊底爆发出的大笑:“三生石上旧精魂,纵然相遇亦不识!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突然明白了笑声是谁发出的,怒火从中燃起,她居然箭一般直入深渊,她彻底明白了那深渊,就是地狱。无数层层递降的巨型的台地,构成一个陡峭的巨硕无朋的螺旋的牛角,牛角的内壁在烈火中直旋下去,速度让她已看不清每一层台地上影影绰绰的都是什么。冲入渊底,她看到的,居然不是尖的头,尖的耳朵,背后有着巨大的翅膀的魔鬼;而是一身黑色的西装有着洁白的衬领的文质彬彬的男子,正坐在无比宽大的桌前,摆弄着他的电脑。但她知道,他就是魔鬼,没有什么是可以被眼睛藏起来的,即就是西装革履也是魔鬼。
愤怒让她已无所谓害怕,她居然抓住了魔鬼的衣领,揪起了他,喊着:“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一切!”魔鬼的脸惨白,魔鬼像要瘫软下去一样,汗水颗粒一样地渗了出来,怯怯地说:“200年过去了,你还不能放下——为什么!!为什么!!!”魔鬼举起双臂疯狂地嘶叫起来,脸上的肌肉在丑陋地变化着。他终于又平静了下来,看到的是泪洗容颜的冷漠的她。魔鬼也想流泪了,但魔鬼没有泪,他只能定定地注视着眼前这位女子,真想让这时间也是200年。但他却说:“快走!不然就来不及了!”只见他的大手轻轻一推,她就飞也似的升了上去。下方又是他的笑声,“哈哈哈——呵——”那笑声像是哭声。地狱的出口挤满了密密麻麻喷吐着烈焰的巨型大树,炽热的火把天空封锁了。这是她来时没有注意到的。她突然背对着火,冲向烟与火的深处,于是,她的前方是一道没有火舌的空白,她的后背烧灼难忍,但她终于还是站在了大地上。一条路在前方,她发现这路的尽头是她背对的火域。
路的另一个尽头,她看清了,是帕格尼尼走来了,瘦高,苍白。不,不是帕格尼尼,他没有穿燕尾服,只是穿着雪白的衬衫,灰色的长裤,他是和自己一样的东方人。他极其疲惫,几乎是蹒跚着走来。她仿佛又听到了魔鬼的声音,三生石上旧精魂,纵然相遇亦不识。她决然地迎了上去。
魔鬼还在大笑。为什么?她当时没有机会想。
魔鬼不必大笑,200年如此,足矣!她后来想。
他
他三十岁,就成了乐团的指挥,他在指挥着音乐,其实也指挥着整个的乐团,他是乐团的团长。他崇尚卡拉杨,也和卡拉杨一样,津津乐道于一个关于驯马的故事:骑马跨栏的时候,不是你带马过栏,而是它带你过栏,只要你把姿势摆正,双腿一夹,马会应声而起,一越过栏,完全不需你耗费力气。于是,他也坚定认为,当音乐要达到高[chao]前,指挥只需点出必要的拍点,乐团自己会造成声势。不同的只是,卡拉杨把这个故事不断地讲给大伙儿听,而他却是不断地在心里讲给自己。他也像卡拉杨似的一旦进入指挥状态,便眼帘低垂,一无所视又关注一切。他也确信,眼睛闭上了,心灵的眼睛就打开了,心灵的眼睛更敏锐。挥起指挥棒时,他也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夸张的幅度,能沉稳到好像没有音乐。而整个乐队却感觉到了用语言无法陈述的思想、情感的场和谐振。他是乐团的王。
可是,他才三十岁,又突然老了,牙齿松动,眼圈发青,仿佛一夜之间乌发就被悲哀吞噬成一片冬天的茅草,他本是最有自信的人,却吃惊地发现,命运多像一个任性的孩子,说哭就哭,说笑就笑。而且,他现在最不愿见到的就是孩子,,孩子会用纯真的残忍,给每一个人定位,在孩子面前,老态是穿着“新装”的皇帝,赤luo裸的,这让他恐怖。《安魂曲》那单调、缓慢的旋律,也不再能让他沉浸其间,而是感觉着像是不断袭来的寒风,刮过耳边,刮透骨髓,带着哨音,那不是哨音,他听出来了,那是一种呼唤:走吧——
昨天的他,还那么年轻倜傥,目光炯炯,踌躇满志。今天的他,却让病毒这种满世界的脏水给浸泡了。他感到细胞都毛糙了,起皱了。真希望生命是一个搪瓷盆,可以爽爽利利,被端起来,把脏水全部泼掉,但生命不是一个搪瓷盆,而是山重水复,万千迷宫。它若老了,它便开始藏污纳垢。
他不情愿地以三十年的存在和心理,怀着刻骨铭心的无奈,开始迈出无法止住的远行的步子。
依稀还看见母亲在给上学回来的自己,拍打着衣服上的尘土。儿子那灿烂的笑语还留在心头让心揪痛;仿佛是昨天,才和妻子在金蝶翻飞的婚宴上,举起血色交杯酒。他想,劝君莫打同心结,一结同心解不开。可是,又怎么能做到不解开呢?不想解开也要解开了,只能是独自去走这条灰蒙蒙的不归路了。他又看到了那音乐铺就的殿堂之上,他帝王般地君临一切,那是一种好感觉。可其实在他极其自雄的时候,内心深处往往会有一阵怯怯:感觉太过敏锐张扬,那是连鬼神都要嫉妒的。也许这就是他在疯狂消化艺术的过程中,选择了卡拉杨的极其内敛的风格作为楷模的一部分潜在的背景心理吧。不知为什么,他好像生来就是有神论者,虽然他从没这样说过。这个世界,只要有空穴,就来风呵。
路寂寞曲折,直到天的尽头。他多么希望那不是真正的天尽头,多么希望路长一些,再长一些,让他能这样一直走。但他又希望这路短一些,再短一些,他怕路边那些奔放的鲜花绿草,他知道,当他倒下去的时候,必是腐朽如肥。最肥沃的地方,花开得最烂漫,草长得最茂盛。那么,死亡便不会留下一丁点的哪怕是令人厌恶的痕迹。他想到了一位诗人的话:死亡,被看见,被听清,远不如它被淡淡忽略时,那样触目惊心。
人老了,就肮脏了。应该这样说——对于他:一个人肮脏了,一个人就老了。东西是可以清洗的,即使是最脏的尿布。母亲为他洗过的尿布,洁白如雪。他长大起来的时候,母亲用那些尿布糊成了一张张的袼褙,把它们靠在土坯墙下,晒着明净的阳光,它们就带着阳光的味儿,又变成了他脚下足以让他骄傲的白边黑帮儿的千层底的鞋子。他恍然有了一个念头,骄傲其实是一种很好的品质,没有它就没有自信。母亲的千层底鞋子,让他在乡村的空气中,感到自我的清新,让他追求完美,让他意志总是坚定,让他走向大都市,让他成为王者。可是现在为什么这些清新、自信都没有了,都没有了呢?身体是可以清洗的,在热气腾腾的浴盆里,他常用毛巾拎起一股股清亮的热水,冲淋着儿子百合花儿一样的皮肤,儿子会抓起一把实际并没有抓住的热水,抹着他泛红结实的肌肉。一浴盆水,就足以让他和儿子鲜活清爽了。生命能洗洗吗?他翕动着渐渐冰冷的唇问自己:我的生命脏了,能洗洗吗?
他感觉着亲人的泪水已经淹没了他,但泪水也是冰冷的,它们是自空而降的秋雨,虽湿湿地淋着他,雨的来处却越显渺远,泪水不是热汽腾腾的洗澡水,他又想。他绝望而后漠然,直望着西天着火了一样将沉的日影,继续在冷风中艰辛地走着。西天暗下去了,残霞的火苗仿佛拥挤的蛇窝里蠕动的蛇。尽头的路仿佛被吸入地下。
太阳落下去的地方,走来了一位女子,她的目光海水一样的宽阔,海水一样的清澈。他觉得自己在问她,“生命可以洗洗吗?”“生命是可以清洗的!”他听到了回应。生命是可以清洗的!这声音震撼了他,
他的泪流下来了。他疲惫欲倒,又自惭形秽。女子张开了双臂,她张开了双臂拥住了他,紧紧的。寒冷的世界在消散,西方依然明亮。他感到他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像震落灰尘一样地,在震落着所有的痛苦和寒意。他感到他游丝般的生命已离不开她了,他感觉得他已躺倒在一片海水里,沉下去,沉下去,他是沉入了无限幽深的弥天接地的蓝色里,一任浸洗。他感觉到了她的心脏,她的心脏像一块巨大的海绵,用跳动抚摸得他又暖和又痒痒。污垢像黑色的油墨,和周身脱离着,又蜿蜿蜒蜒地在水中弥散着,消逝着。通体像是拧成一股的湿被单被拉开了一样地舒展了,鲜活的肌肤又一片片地从污垢下挣脱出来了。他吃惊而又羞怯,一味深潜于幽蓝之中,任海水久久冲涮。又朦朦胧胧感觉着自己好像是在她的腹内,是一个胎儿!他真实地意识到,一个人不仅仅出生一次,他还将第二次出生。
枝头有鸟鸣,雪白的阳光,喧闹在雪白的床铺上,耀得他睁不开眼睛。他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树叶味道的空气,看到了一双一双的眼睛:医生的、父母的、妻儿的、朋友的……他们的眼睛渐渐睁大了,溢出笑来,溢出泪来。他平静地告诉他们:“生命是可以洗洗的。”他抬起手,在阳光中;手的四周处于半透明状态,红润而平滑,“多干净。”他说。大家的眼里越发多了惊奇和疑惑。他又说“生命脏了,人就老了。现在我干净了。”
母亲颤颤地捧着他的面颊,不停地笑,笑得泪花花四溅。他却突然发现,发丝如云,衣裙飘飘的她,不在身边。她在那里?她是谁?,他慢慢移动着目光,全方位地移动着,可是,除了洁白的房顶,窗外的天空,周围的人们,并没有他想要看到的。他好失望,在心里喊着:你在哪儿?也许我闭上眼睛,才能看到你?于是他闭上了眼睛。
眼睛闭上了,心灵的眼睛就打开了。这是他作为指挥的感想。此时他依然这样想,他希望她来,他倾诉着:你可知道?是你,我的生命又回来了。你柔柔的笑容告诉我,死神也是欺软怕硬的。你可知道?我曾把生命交给了窗外的那株攀援的凌霄花,如果它不再开花,我的路就要走到尽头了;我把我的生命又交给了窗台上的那盆山茶花,如果它开不了花,我就要走了。花开花落,叶绿叶黄,我因它们而心惊。你可知道?是你让我明白,死神也是欺软怕硬的,生死不关草木……
他又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熟悉的办公桌,熟悉的玻璃板,玻璃板下的备忘录;熟悉的电脑,熟悉的打印机;壁上的金唱片,谱架上还打开着的谭盾的《地图》总谱,以及那支横陈在乐谱下的指挥棒。
他抚摸着自己的指挥棒,想到了谭盾——这个跟自己一样也是从农村走出来的音乐人。不同的是:谭盾走向了世界;他刚刚起步。谭盾是真正的勇士,走在整个世界和所有观众意识的最前列;而他还确定不了他的勇气的极限,他的个性依然在成长之中。他知道这个过程的完成有多么的艰难,这个过程需要多大的想象力,需要多么刚强的意志力。他佩服谭盾,喜欢谭盾的那种随意、真实,那种矛盾着,探索着,忧郁着,思考着,被批评,又批评着的生存状态。或者还是因为他们有着几乎相同的起点,他为乐团选择了《地图》。他理解《地图》,是一种站在根的地方,把心声可以唱给天外人听的东西,是现实与空蒙的对话,是生命与生命的遥遥应和,它能让耳朵听到山川、大地、生命的颜色……突然他意识到,此时此刻的他,不正是从那样的一种过程中走了回来?心头一阵滚烫,感到了冥冥之中的一种牵连,他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谱子,心说,人生能有一方音乐的天地随心所欲,毕竟是荣幸的。不知名的女子呵,你将听到我诠释的《地图》。
他继续流连着每一方空间,仿佛一去万里,才归来的游子。一切还是那么熟悉,能呼吸到离开前的气息。唯一不熟悉的,是堆积在桌面上的厚得不能再厚的文件。他从不愿意在桌面上摆放文件,他喜欢干净、简单:乌檀色的桌面泛着光,一尘不染。这是母亲带给他的性情吧?脚上白色的千层底从来是白色。
他开始翻看起文件来,一页一页又一页,一本一本又一本。他突然有了一种意识:现实生活实际非常抽象,人实际不是生活在大千世界,而是生活在文字之上,一行行的文字,就是你必须走的路。你始终是踏着文字走,文字是棋,你是棋子。古老的历史积累了越来越多的文字,棋路也就越来越杂,你想走到棋路上就越来越不容易。你疲于奔命,忘了自我,却必然最终还是要走错的。没有两个一样的人生,文字却要求人生的同轨,这不是一个绝大的悖论吗?不错又怎么可能?可一旦你错了,一切的惋惜。痛苦、愤怒、鄙夷、嘲笑、痛恶、裁决,都会向决堤的洪水冲你而来。没有人不怕被洪水吞没的。他又想,不按文字上的轨道走,难道就真是错了吗?文字毕竟是人创造的,文字的创造者,他算不算错呢?其实,所谓真理,就是有着那么多的漏洞的东西。
他突然又意识到,创造文字本身的人才是最伟大的,伏羲以整个宇宙为生活的舞台,才留下了天对地、日对月、山对泽、雷电对巽风的神秘的太极符,所以他才永恒。想,需要智慧;行,需要勇气,创造者伟大,就是因为他脚下没有路。一个人亦步亦趋,像个只吃不拉的貔貅,生命才速朽吧——因循的人,可怜。他自言自语:我怕老去,更怕速朽。
他迅速码好文件,把它们放在书橱里。不过,那堆文件,也让他感到了另一种温暖,他深深地意识到了,同事们还对他抱着生的希望。生的希望,他还活着,这是一个奇迹,他又想起了她。他闭上了眼睛,希望她的出现,他是想让她给自己的思想以肯定,他是想复活的自己该怎么活。
还能清晰地感觉着他的重生,他是借她而重生的。生育是人世间一种大痛,然而,他却是在那么巨大的喜悦中升华,并终于从她的生命中云雾一般袅袅腾起,翻卷凝聚,又聚成一种花,曼陀罗花。它纽结的四个角,舒转着舒转着便洁白绽开;花蕊如油,嫩黄泛粉。生命开成了花了,一种男人花?他吃惊,他也感觉到了她的惊恐。花儿还在继续打开,一层层地,扭动着变化着打开着;冉冉冉冉,一个赤luo的婴孩儿就从花苞中冒出头来了,那娇嫩的花蕊竟是他合十而举的手臂!他知道,那就是他!他是干干净净地返璞归真了。他看见了她明媚的微笑。可为什么要成曼陀罗花?
他认定这个女子,已经再也无法和自己没有联系了。
从此,他时常会陷入一种被孕育的幻觉当中,尤其是最疲乏的时候,最情绪低落的时候,最无奈或者最痛苦的的时候。常常,他甚至是在追寻这种状态,这种让他完全自然,让他抛却所有的劳累、困顿、焦虑的状态。
她的生命之腹,亦是无极之腹,那里有比海洋更大的海,有比蓝天更高的天。更多的情况下,那是一所暖暖的眠房,厚厚的红色的被褥,会簇拥着他;而他此时总是一个胖乎乎的婴孩儿,熟睡中,被一盏红红的灯照护着,那盏灯摸上去很柔软。
被孕育的他其实是常变常新的。他曾想是一条鱼,她就给他一片海,他欢腾着串上串下,她则静静守在礁岩上。他曾想是一只鹰,她就给他一片天空;然而成为鹰的他,却是一只饥饿的鹰,不愿意飞起,有着贪婪而痛苦的眼神;情急的她,竟把手臂送往那坚硬的鹰嘴;鹰终于不忍——他不忍;权且做一只蝴蝶吧,好满足蓝天的吸引,然而,却又是一只举不起翅膀的蝴蝶。他看到,这母亲般的女子,在流泪,她在流泪。
那又是一种多么神奇的感觉,天地玄黄,日月轮照,星起霞落,风舒云卷。而他在其间,仿佛无比的巨大,搅动着扭摆着,他竟是一条青龙,两道金色的长纹从眼下画过,直拖尾部。他无法宁静,翻江搅海,云开云合,轰然而出,风驰电掣,直冲青冥。
这一切他都不明白,他在内心喊着:不断地诞生意味着什么?告诉我!
他已经不能满足一种幻觉状态了。他开始注意擦身而过的一个又一个女人。结果却是一次又一次地失落。他找不到她,他却仍然在找,并且决然相信:这个人,肯定存在。他开始在母亲身上找寻她的影子。他想,母亲生了我的肉体,你一定是孕育了我的灵魂。母亲生我时,母亲在受难,我自己在生的挣扎中也变得失形;你生我时,世界都在放光,天地一片祥和。他从妻的身上找寻,他想:妻的温柔让我安宁,你让我燃烧,燃烧着的我,死神也退避了;在你的怀抱里,我通体清新。你是谁?你是谁?你可是我灵魂的居所?一经居住,永难再舍?
他时常伤感地想,闭上双眼,太阳就是生着火塘的木屋,不闭双眼,我能见到你吗?
其实,他不知道,只要打开电视,调到音乐频道,就有可能目睹到有血有肉的她。然而,一直以来,他几乎不再过目电视,除了疯狂工作外,便是时不时地在心底里问,我能见到真正的你吗?
本文已被编辑[烟雨琳静]于2005-10-4 22:51:15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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