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生活是严峻的。
不是吗?当我重新回到那片熟悉的土地,正想施展手脚大干一场时,却不料各种流言蜚语,猛然如漫无边际的蝗虫一般,迎面向我扑来。我的生活节奏由此受到了严重干扰,全变得紊乱起来。
那天中午,我坐在镇办公室里写材料。张镇长突然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他的脸色有点异常,神态颇严肃,说:“杨助理,我问你一件事,你要如实地回答我。”看着他这张皱纹密布、饱经风霜的脸,我的心不禁“怦怦”直跳。
“你说,你说,张镇长。”
“你,叫我怎么开口呢?首先我声明,这不代表我个人,”张镇长踌躇着,“我是代表组织,才不得不向你讨话。”
看着张镇长的样子,我有点想笑。过后,心里却忐忑不安。我摸摸自己有点发烫的脸,觉得真是莫名其妙。
究竟是什么事呢?让张镇长这般庄严,这般慎重?
审视、回顾一下自己几个月的下乡生活,我自信没有什么不检点之处。那么是他听到了我什么谣言?如果的确是这样,我倒大可不必回避。身正何惧影子歪?
我的心稍稍平静了些。
张镇长凝视了我一会,半晌,才说:“有人反映,说你常去‘再回首’饭店找那个姓李的小服务员,有这回事吗?”他的单刀直入,确实来得有些突兀。说完两眼向来射来两束神秘莫测的目光。
“哈哈——”我哑然失笑了。心,却完全地平静了。
“笑什么?小杨,你是省里派下来的干部,我们有责任帮助你,爱护你。”张镇长一本正经地解释说,“这样的事哪能一笑了之呢?你要如实告诉我,怎回事?”
“镇长,你是如何看待这件事呢?”我反戈一击。
“我,你说我,哪还用说,我当然不相信。”张镇长不容置疑地说。
说罢,他把脸转向了窗外。窗外,是碧绿环抱的镇大院,那棵大大的皂荚树,如一顶巨伞,遮住了大半个院落。此时,树上的小鸟儿正叽叽喳喳,闹得一片欢腾。
我陡然生出一阵快意。我说:“我承认,我是找过这个姓李的服务员。”
“什么,你真的……”果然,张镇长脸色大变。
“不过,我决没有越轨。镇长,我向你保证,我不会背叛党性的。如果有,你可以向省教委反映。”我觉得玩笑不能开得过火,否则将难以收场。
“这,我就放心了。”张镇长走了过来,拍拍我的肩膀,笑了,“小杨,我也在想,像你这样的省城下来的人,堂堂的大硕士,看得上这种人?不过,在我们乡下,男女是不能交往太频繁的,小心舌头杀人。”
张镇长语重心长的一番话,让我感动了很久。
2、这件事远远不是那么简单。
在后面的日子里,我总感觉到不少奇怪的眼神,也多多少少地听到一些闲言碎语。连镇中学、中心小学,也有类似的议论。什么“单身男人能忍耐得住么?不可能”,“这样潇洒的从省城下来的大学教师,乡下的女孩子哪个不倾慕、不迷恋?……
我无言可驳。
我深知,某些事情,你越是煞有介事地辩解,越能助长它风行的趋势和速度。因为,在时下的中国,在我老家这块肥沃的土地上,谣言有时就像那漫山遍野的小草,极容易铺天盖地,淹没它所要淹没的一切。包括你的理智和才华,以及难能可贵的那点上进心。
尤其令人可笑的是,当我走进中心小学时,郑晓莉居然三番五次地暗示我。现在,她笑容可掬而又神秘兮兮地对我说道:“杨镇长,你过来一下。”我正和中心小学的梁校长谈话,见此情景,只好以征询的眼光求助天梁校长。
“去吧。”梁校长挥了挥手。
我慢慢地向她走去。郑晓莉站在一张石桌前,直朝我微笑。今天,她穿着一套笔挺的蓝色女式西服,把她一个中年女性特有的那种成熟、那种韵味勾勒得十分突出。一头秀发随意似的在脑后挽了个圆髻,显得精明干练、端庄大方。
“郑老师,什么事?”我踱到她的身后,语气中显而易见有点不耐烦。我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郑姐,你今天可是太漂亮了。”这一次不免含有揶揄的意味。
“小事一桩,小事一桩。”郑晓莉笑嘻嘻地。顿了一会,她轻声地说:“杨镇长,这里过得习惯吧?”
我顿感兴味索然,说:“过得惯,这儿本来就是我老家吗?”
“对,对,我差点忘了,你本来就是本地人嘛。”郑晓莉讪讪地说:“可是,你一个大小伙子,抛开家里,告别妻子,到这里来挂职锻练,还真是不容易。”一缕阳光透过柳丝,照在面前的石桌石凳上,也照在郑晓莉白皙、丰腴的面庞上。
我躲在黑黑的柳荫里,望着这位口齿伶俐的郑老师,心里涌起一阵迷惘。
记得去年九月,我刚来的时候,一进镇大院,便受到了热烈而隆重的接待。先是糖果茶,接着是洗尘酒宴。上至镇里的郭书记,下至普通农技员,皆是笑脸常迎,招呼不断。酒宴上,杯来盅往,话语阵阵。我,一个初来乍到的毛小伙,竟被奉为上宾。县委办陪同来的温副主任,却成了受冷落、可有可无的角色。
酒宴过后,我回到了房间歇息。蓦地,房里走进来两个香气浓郁的女性,一位大约四十岁左右,体态丰满,气质非凡;一位年轻貌美,娇态万方。
“你们是……”醉眼中,我恍恍惚惚。
“啊呀,杨镇长,不容易呀,像你这么一个堂堂的大学教师,怎么肯回老家来呢?你这又是何苦呢?”中年女人大大方方地坐在椅子上,嘴里“噼哩啪啦”,活像一挺机关枪。“到了这儿,以后别讲客气,有什么困难,找我郑晓莉好了。”
“郑——”我嗫嚅着。
“郑老师,她是我们中心小学的郑老师,也是张镇长的夫人。”旁边的女孩子嫣然一笑,进门时的拘束倏忽不见,她站了起来,走到床边,帮我把头上的毛巾拿了,浸了浸水,又小心地敷在我的脸上。她的嗓音很甜,很脆。“认识一下,我叫刘丽,镇里的广播员,现正自学中文专业的本科课程,以后还请杨镇长多多教我呢。”姑娘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闪闪发亮。我无声地点点头,酒力还在发作,不知何时我睡着了,也不知她俩何时离开的……
“杨镇长,你在想什么呢?”郑晓莉折下一根柳条儿,恶作剧地捅了捅我的衣袖。
“哦,我在想——”我抱歉地笑了一下,知趣地说:“郑姐,你是不是想证实一下那个传闻?”
“不,”她慌乱地掩饰着,脸色不自然地僵硬起来。我的出其不意,也许让她阵脚大乱。“我不是这个意思,像你这么标致的男人,还用得上找这些下三流吗?”她的脸上渐渐地露出点暧昧之色。
我摇摇头,不置可否。
“我想问的是另外一件事,杨镇长。”
“什么事?”我警惕地问。
她并不追问。坐在那儿,仰望着柳树上那几只鸣叫着的小鸟,仿佛漫不经心地说:“杨镇长,我可是听人说,你下乡前并不是在大学任教,而是在省纪委工作,就是因为有那么一点……”说到此处,她转过头,向我眨了眨眼睛。
“是谁说的?”我很吃了一惊。天哪!这个女人确实太可怕了。她凭什么能挖掘出这样一些东西?按理说,我的身份,即使省教委驻莞北县扶贫工作组的同志,也不可能清楚。至于我身怀特殊使命的内幕,恐怕就是工作组组长省教委普教处处长姜培民同志,也未必知悉其中的前因后果。
无疑,郑晓莉获得的仅仅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边角木屑。我不以然地说:“郑姐,您的意思是……”
“我,我——”她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我不介意。”我鼓励她说,“郑姐,你可从来不吞吞吐吐的。”
“好吧,直话直说,”她沉吟片刻,说,“有不少人听到传闻,说你在省纪委工作时,就因为那方面不检点,所以就有了流放到山村的故事。”说完她又急急地加上一句,“我真说了,你可别怪我。”
“哪会呢。”我实在是苦笑了几声。我盯着她们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郑姐,在这儿我郑重地告表示,我杨超以前清清白白,既不在纪委工作,也从没有因为那方面事而受处分的事情。下乡扶贫,挂职锻炼,这是省委作出的决定,我们共[chan*]党员,只有绝对服从。”
“噢,原来这样。”郑晓莉点点头。她扬了扬那只白胖胖的右手,很气愤地说:“这些人吃饱了撑得,乱说一通。杨镇长,我一定给你辟谣。”她站起身,,屁股一扭一扭,袅袅娜娜地走开了。我好一阵子发呆。
3、郑晓莉的一席话,久久地回响在我的耳边。或许这就是一种讯息,他们已闻到了什么不对头的气味?调查小李被强j*一案,应当说是非常秘密的。每次询问,我都精心设计,谁知风还是漏出去了。我不明白,“桃色新闻”的制造究竟是由于我的本身言行使人误解,抑或有人蓄意编造谎言进行散布?
风还在不停地流动。
结果,还是惊动了驻守在县委的工作组组长姜培民同志。他极其焦虑地在电话里对我进行了再三的盘问。我一一如实相告。只是隐瞒了有关调查的细节。姜处长在听了我的汇报之后,以长辈关怀后人的口吻,千叮嘱万叮咛:“小杨,我们是省里下来的干部,一定意义上代表着省城干部的形象。你工作上一定要慎重,要注意团结同志,要多向基层的同志学习。”
我唯唯诺诺地连说:“是,是。”刚放下电话,就见邹平村的村支书老赵,急匆匆地向我奔来了。“啊呀,杨镇长,找你找得好苦啊!”老赵几步跨进办公室,一把拉上我,说:“走,他们都在等你吃饭。”
“吃什么饭?”我身不由己地被他拉着往外走。
“到了,你就知道了。”老赵叫我跨上他的“太阳九0”摩托车。我起动车子,载着他往“再回首”饭店弛去。
说到吃饭,还有一段小小的插曲。前几个月,刚下来时,别人请我吃饭,我总是婉言谢绝。哪知,这样一来,背后就有很多人嚼我的舌头,说我毕竟是省城下来的大学老师,清高傲慢,看不起人云云。张镇长获悉情况后,主动找到我,给我上了“一课”,让我“大开耳界”。他开诚布公地说:“杨镇长,实话实说吧。在我们基层工作,你那一套知识分子的文雅劲儿根本行不通。在乡下,干事得有魄力,有胆量。这儿的情况你是熟悉的,民风慓悍,有些人仗着没文化,比较粗俗,所以你今后要多留心一点。又比如这吃饭问题,其实里面大有文章可做,你可别不在意。”
“吃饭也有文章可做?怎么个做法?”我疑惑地求教于张镇长。张镇长悠然地吸了几口烟,向着空中徐徐吐去。“吃饭,本是人生第一生理需要,人人都会。”他张开那张大嘴,娓娓道来,“可是对于我们基层干部来说,吃饭却成了工作的一部分。你想想,上级来检查工作,你不要陪上一两杯吗?你敢说‘我有点头痛,对不起’然后一走了之吗?你根本不敢,你没有这个自由和胆量。下面的来请你,总可以不去了吧?呸!不行,也得去。不去,就表示你瞧不上人家,摆臭架子,弄不好以后的工作变得相当被动。”
“哦?有这样的事?”我十二分地惊讶。虽然这里曾是我出生与成长的地方,可经过省城近十年生活的洗刷,我离故乡已经很遥远了,有点陌生了。
“唉!难啊。做我们基层工作的,处在矛盾的最前沿,常常身不由己哪。”张镇长摇头晃脑,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杨镇长,你这几年苦难吃啊。”
不到十分钟,我和老赵便到了“五0五”国道边的“再回首”饭店。
“再回首”饭店座落在一块背西面东的山坡上,地势平坦,是天然的停车场。饭店的款式也很新潮,三层结构,铝合金门窗,漂亮美观。房子的四周有几棵大樟树,枝繁叶茂,景色优美。据张镇长介绍,自从1990年开始,本地突地刮起一股“办店热”。不及一年,即在国道边耸立起数十家饭店、酒楼。档次不一,或高或低,五花八门。
饭店里早已坐着十多位,我认识的有常务副镇长刘东,镇联防队队长高明生,邹平村的村委会主任和副主任。下了车,一落座,老赵忙作介绍。原来,戴眼镜的瘦小的老头儿是县里的一个公司经理,高挑身材的小伙子是县乡镇企业管理局办公室的干部。
“杨镇长,我们村的造纸厂,以后就全靠这两位帮忙了。”老赵端着酒杯,不断地向老头子、小伙子敬酒。
我附和地说:“就是,就是。”
“杨镇长,来,我敬你这位硕士生一杯。”小伙子推开老赵的酒杯,起了身,走到我身边,要我干了。
“谢谢!”我欠欠身子,只舔了一下杯沿。
“赵书记,你们村有杨镇长这样的大能人蹲村,还怕纸张卖不出去?”小伙子热情洋溢地称赞道,“硕士生,师大教师,居然愿意到这儿来,我深表敬意。”他举起杯,一饮而尽。
“过奖了。”我淡淡地回道。下乡后,类似的赞扬实在是太多了,耳朵都听出了茧子。
“请回吧。”我站起身,同小伙子握了握手。
小伙子正欲回座,那边的高明生却一把扯住了他,叫道:“不行,小李,你得让杨镇长喝完。你上的项目不抓落实,哪能回座?”
小李可能初入此道,一时怔在那儿,不知所措。
我也不明就里,奇怪地盯着高明生。
老赵见状,“嘻嘻”一笑,上来说:“随便喝,随便喝,明生,你就让了他吧。”
“不行,人家小李是客人,杨镇长在你们村里蹲点,可以算是半个主人了。哪有客人敬酒,主人不喝之理?今天,我要做个公平的中间人。”高明生脸上似笑非笑,样式挺作古正经,“杨镇长,你今天可要给人家小李一个面子哟!”原来,他是把矛头对准了我。我既觉得可笑,又觉得他几乎不可理喻。全桌的人都停下了筷子,等着我的答复。
我大度地笑了笑。高端酒杯,似乎也要一干而尽。
“杨镇长,慢慢喝。”邹平村的几位村干部齐声劝阻。
“谢了,一杯酒算啥?”我仰起脖子,“咕都咕都”,一下子干掉大半碗。
“好!”高明生大声地拍了一下桌子,说,“杨镇长,够朋友,看得起咱哥们。这样吧,如果碗里的实在喝不了,就把它倒了吧。”
我没有作答,低下头,吸了一口,全干了。
一时,大家都感觉出些许尴尬。小李不自然地笑了,连说:“杨镇长,好酒量。”
我强作镇静地夹了两筷子带鱼,却没吃,放在面前的一只盆子里。我盯着斜对面的高明生,看着他那狼吞虎咽的样儿,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为什么,为什么这位乡里聘用的联防队队长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与我作对?他一个小小的临时工,凭什么如此肆无忌惮?如此强横专断?我作为省里下派的干部,虽说到镇里只做个镇长助理,但是连县委书记、县长见了我都客客气气的。他是什么深厚的背景?能够独出心裁地把我扔在一边?……这成了我心中一个不解的谜。
“小艳,筛酒。”高明生转头向着他身后的一个房间大喊。
“李小艳?”事前,我虽有所准备,但一听到这个名字,心里还是“咯噔”一下。与此同时,同桌的几位熟人将目光齐刷刷地瞟向了我。
我佯装不知,表情木然。
李小艳身穿浅红连衣裙,脸上淡施脂粉,沉郁的眼神楚楚动人。她一个一个地筛酒,熟悉的筛一个唤一声名字,极度地谦恭和温存。
看着这位曾惨遭不幸的姑娘,我感到肩上沉甸甸的。
筛完酒,她轻轻地招呼一句:“各位慢用。”顾自退下去了。
各位有意偷窥或无意“阅读”的都明白无误地显示出一阵失望,也许还含着几丝困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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