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做好准备,就悄悄滑进了不惑之年。
这是一个令人尴尬的年龄。你觉得自己还年轻,可身边的大姑娘、小伙子们却认为你很老了。公平地说,你确实还年轻,因为你正挑着生活和工作的重担爬坡,虽然偶尔会大口大口地喘喘粗气,然而脚步还算比较坚实;但你也确实老了,因为许多比你岁数小的人一路欢唱,已经轻松地翻越了你正在攀登的高峰。面对这种景况,你把人生中的很多事情都看开了,曾经梦寐以求的一些东西,比如地位,比如金钱,渐渐变得无足轻重;过去长期忽视的一些东西,比如健康,比如亲情,渐渐变得举足轻重。
前段时间体检,许多老同学一看结果就连连叹息:除了个头没有长高,其他不该高的身体指标,如血压、血脂、血糖等等,几乎全都高了。大家开始打电话,相互提醒“要注意身体,还要戒烟、戒酒”等等。一个同学说,年轻时候拼着健康去挣钱,现在是拼着金钱保健康的年龄了。于是,平日里关系较好的几个同学,便相约去爬山,到郊外活动活动筋骨。
上山、下山,用了三个多小时,普遍都感到有些疲乏。眼看着到了午餐时间,能签单的同学都争着抢着请客,大家就笑闹着拥进一家饭店。落座之后,要不要喝酒,成了第一个讨论的话题。喝酒,伤身体;不喝酒,没气氛,大家便取了折中的意见,说是要少喝点,意思意思,也好解解乏。刚开始,人人笑着推脱,三巡过后,个个原形毕露,一边继续说着“要多保重身体”之类的话,一边频频端起酒杯。
这个年龄的人,最容易怀旧。大家带着酒劲儿,红着脸聊起过去的时光:年轻的时候,曾经为了加班工作或者打麻将娱乐,一连熬上两三个通宵,一觉醒来,什么感觉也没有了;也曾经为了哥们义气,呼三邀四地喝酒,醉得一塌糊涂,第二天一睁开眼,没准会接着再喝。讲着讲着,一桌人纷纷摇头,发出“年龄毕竟不一样啦”的感叹。感叹归感叹,喝着喝着,却早把医生的建议和老婆的规劝统统忘在了一边。
桌上的杯盘七倒八歪,哥儿几个也前仆后继地渐渐进入状态,有的瞪大了眼睛争论康德和尼采,有的喝咧着嗓子读手机中的荤段子,有的甚至跳到椅子上,挥舞着筷子,要指挥大家合唱读大学时最流行的《八十年代的新一辈》。一番乌烟瘴气之后,有人还能坐着,有人只能躺着;有人还在笑谈,有人开始流泪。清醒的人说,差不多了,散伙吧;醉了的人说,不行,不行,再上酒!大家纷纷指着说别人说,“高了,高了!”
吵闹之中,一个同学突发奇想,提议说,高了就高了,干脆咱就接着疯狂它一把算了。他有个哥们儿开了一家迪斯科舞厅,多次邀请他去“指导指导”。大家热烈响应,就连刚才还愁眉苦脸的人也扯着脖子喊:阿q,一同去,一同去!
打电话喊来司机,一伙人呼啸着,一溜烟地离开了饭店。
记得有人说过,人的一生有两大目标:第一是得到你想要的东西,第二是享有你得到的东西。这帮同学中,大多数都进入了第二个层次,以往的许多过程正在演变成结果,有了房,有了车,有了秘书、司机甚至蓬勃的事业。随着日子的安逸和舒适,眼光逐渐变得越来越挑剔,生活也逐渐变得越来越讲究,比如穿什么品牌的服装,品哪一年的红酒,抽哪个地方的雪茄,都不再是一种时尚,而成为自然而然的习惯。拥有该拥有的,享受该享受的,年轻时候那些奔波劳顿,都已恍然如隔世,即便是那些尚未实现的梦想,也不再闪烁耀眼的光环。内心已经收敛,虚荣已经淡然,于是开始躲一些所谓的应酬,也开始疏远一些所谓的朋友,皮夹中收集的名片越来越少,生活中的交往圈子也越来越小。祛除了水分,剩下的都是些干货,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哥们儿、姐们儿了。如果不是老同学,如果不是多年的友谊,很难再有这样的聚会,很难再有一醉方休的心情,也更不会再有“聊发少年狂”的冲动。
来到迪厅入口,大家飘着脚往里走。守门人索要门票,前面的人下巴往后一努,说“在后面,在后面”,后面的人跟上来,接着往后努下巴,说“在后面,在后面”。提议来这里的同学走在最后,他把眼睛一瞪,喷着酒气叫道:“什么门票?俺就是门票,快喊你们老板来!”争执中,老板走出来,探头探脑地张望,同学一眼看到,断声喝道:“孙子,你来得正好!”老板立刻眉开眼笑,说:“我还以为是谁呢,这么nb,原来是你丫的!”同学指着我们一一介绍,老板抱拳打着圈作揖,一面递上名片,一面连声说道,“幸会,幸会!请进,请进!”
进入门去,老板派人送来加冰的啤酒,大家围着吧台坐了一圈,高呼着“cheers,cheers!”又接二连三地干了几杯。大厅里,人浪翻滚,群情沸腾;高台上,几个身穿三点式的女孩子正在跳摇头舞,披散的长发永动机似的甩个不停;吧台内,调酒师扭动着身子,把瓶子抛得眼花缭乱。灯光从屋顶和四壁射来,耀眼地闪烁;音乐震耳欲聋,冲得人几乎站不稳脚跟。我们也受到感染,纷纷加入了狂舞欢歌的行列,踩着激烈的节拍,摆胯,抖肩,甩臂,在攒动的人群中尽情地摇摆,在狂热的音乐中亢奋地呐喊。自从大学毕业后,许多年没有这样畅快淋漓地蹦迪了。十分钟的一曲下来,虽然已是汗流浃背,但仍然兴尤未尽。一个同学走到贝司手跟前,取下挂在他脖子上的贝司,把酒杯递给他,然后对我招招手。喧闹的迪厅里,语言几乎失去了功能,手语成了最常见的交流方式。他比划着,附在我耳边大声喊道:“来支老歌,唱唱《兄弟》吧!”《兄弟》,是早期摇滚歌手侯牧人的作品,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唱了。我拿起了麦克风,给了他一个开始的手势:
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
兄弟,我的好兄弟
哦,哥哥我惦记你
兄弟,我的好兄弟
就在这盏路灯下,我告别了你
兄弟,我的好兄弟
你歪着脑袋,捏紧拳头,挺着胸膛,向着你的天下走去
兄弟,我的好兄弟
今后的事,要靠你自己
兄弟,我的好兄弟
你好好混吧,不要太着急
兄弟,我的好兄弟
今后的事,要靠你自己
兄弟,我的好兄弟
哥哥我祝福你
…………
兄弟,你有出息,
兄弟,你有志气
兄弟,你有出息,
兄弟,你有志气
兄弟,我的好兄弟
今后的事,靠你自己
兄弟——
折腾了两个多小时,大家感到累了,于是便走出门来,准备散了。凉风一吹,都清醒了许多,好像又回到现实世界。
一个同学说:“人到中年真好。原来,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后来,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现在,看山依然是山,看水依然是水。”
一个同学说:“人到中年,还有一帮踏踏实实的朋友真好。这就像窖藏的老酒,越来越少,却越来越醇,越来越让人放不下。”
一个同学说:“人到中年,有一帮踏踏实实的朋友,还能在一起喝高了,然后去疯狂真好。行于当所行,止于当所止,实在是快意。”
大家纷纷笑着说:“对,对,高了真好,高了真好!”于是,就又相约,过一阵子再聚聚,再喝高它一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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