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那一天是十一月初二，已经过去整整64年了，但闭上眼睛，什么都清清楚楚的。”许多年后幸存的老人回忆说，他们异口同声地把鬼子的这次军事行动归结为一次肆无忌惮的报复。

报复是意料中的事。牛家庄也做好了再战的准备。土围子是1920年代为了防土匪而建的，正好能用上。半天之内，全村各家各户所藏的火药、土炮、大刀都集中分布在土围子的各个战斗岗位，沿着5米高的土围子内侧，搭起了两米多高的可供人了望、射击的木架子。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北方村庄，这些被仇恨激怒了的老百姓，将依靠9门“五子炮”、大刀、长矛和铁锹，与日本的精良武装部队展开近整整一天的殊死搏斗。

早晨8点多钟，日军开始炮轰土围子。1000多日本正规军呈圆形向这座田野里的孤堡包围过来。大批日本正规军的到来，还是出人意料。日军合围的时候，有的人慌了，打开南门冲出去想逃。舅舅手里提一口大刀，两眼瞪得血红，站在南门的木架子上，把棉袄一甩，光着膀子大吼一声：“谁再逃，我就先砍了他！”

大伯昂着硕大的头颅，他的头破了，满脸是血。他手提一口大铡刀，光着宽阔油亮的身子，浑身是血和硝烟，沿着土围子的各个战斗点跑。哪里告急了他就冲向哪里。炮声震得听不到说话声，就喊，最后舌头都搭拉了下来。

一门五子炮需要5个男人伺候，一个看目标，一个调炮位，两个装火药，一个点火。“五子炮”里，装的是黄豆粒大小的铁砂子，这都是村民们预备着防土匪自制的。二伯拿着高粱杆蹲在架子上等着点火，弹药已经装好，一个人在了望口观察，一个人在调整五子炮的位置，两个人装弹药。了望的一挥手，他就把炮点上了，“轰！”的炮弹发出去了，轰天的巨响，让人感到浑身的血突然停止了流动，又突然在他们的身子里奔跑起来，冲上了他们的脸。

五子炮可以连开五炮，铁屑像无数个豌豆一样从炮口喷射而出。跑在最前边的鬼子兵踉跄着栽倒了。二伯快活的喊着：“干他姥姥的！快，连着干，干他，哟，一下子死一大片！”

炮支在围墙的墙角上，几个汉子浑身冒油的不停的装弹药和不停地发炮，鬼子在土围子外哇哇大叫，躺倒的尸体四周渗出了一片片的鲜血，鲜血一如红艳的小蛇四处游动。二伯一时性起，探出头去向鬼子喊：“你们在下面不舒服吧！”

一句话未完，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头。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他向人间发出的最后一声叫喊。之后，人们就看见他在苍灰的天空中划了一个漂亮的弧线，最后像一袋粮食一样落在地上，成了这场战斗中第一个牺牲的人。

多门五子炮的炮膛都发了红，只能一门一门地轮换着浇上煤油降温；铁砂子很快就用完了，村里的女人们把铁锅砸成一块块的碎块，送到阵地上来，还把农具铁耙子的一根根齿掰下来，直接放到炮膛里打。十多大筐子耙子齿都打尽了，炮也打红了。日本人的炮弹就在他们脚下炸开，有人被炸伤，有人倒下去就死了。脑袋被大炮震得嗡嗡响，却没有人往后退。

一声巨大的炮响之后，围墙被炸开了一个大窟窿。消息很快传遍了全村，妇女、老人、小孩提着菜刀、拿着长矛、农具都来守口子。他们把窟窿边上的一座大猪圈拆了，用石头砸。石头砸退了敌人的几次冲锋，但围子眼看守不住了。

大伯手握铡刀藏在破墙后面。一个日本人爬下来，正往窟窿里钻，大伯手起铡刀落，日本人脑袋卟地落了地。一个又一个，这位不怕死的中国农民像切瓜一样一连砍落了七颗日本兵的脑袋。第八个鬼子又钻了进来，大伯的刀明显地举不动了。就在他的刀高高举起的时候，小日本的刺刀刺进了他的胸膛。大伯轰然倒下，土围子失守。鬼子直到9个多小时以后，才攻下这座土围子，付出了死亡120人以上的代价。

此时的村庄烈火冲天，鬼子点燃所到之处的房屋草垛。没有人顾得上救火。舅舅拼命的喊着：“把各家的菜刀、镰刀拿起来，守在自家的门后，只要鬼子进来，就砍他娘的！”

后来，在一个巷道的拐角处，劫后余生的人见到舅舅的尸体仰天倒着，肚子上密密麻麻的布满了刺刀扎下的创口。

大批的鬼子进村后，任何抵抗都变得不可能了。

屠杀开始了。

据《鲁地抗日记略·牛家庄》记载：全村200多户人家，户户均有伤亡……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创。全村死亡村民120人以上。同一日，八路军山东纵队区某武工队不顾一切从村东北赶来救援。日军立即折身扑向八路军。在日寇的精良武装下，前来增援的八路军40多人全部牺牲。

11

这一年的悲伤痛苦欲绝而又断断续续，祖父的肚子里肿胀如鼓的充满了绝望和仇恨。他即将六十岁的那天，鬼子河东的炮楼竖起来了，端端正正的立在本应该属于祖父的麦地中央。

他说：“小山，我们秋天要到哪里去收割呢？”

“咱再也不种庄稼了。”小山狠狠的说。

“那吃啥呢？”

“咱去找八路，杀鬼子给你吃！”小山的眼睛红了。

“小山，你媳妇肚子那么大了，你还是好好陪她在家过日子吧。”祖父说。

花儿感激地望了祖父一眼，就跑过去拉住了鲁小山，她说：“小山，爹让你回去呢！”这时，鲁小山才抬起脸，擦了擦憋出来的汗水，低着头跟着花儿回家去了。他不能不顾忌我的即将出生。

在一个明亮的正午，又过了几个月的时间，我大约在母亲的肚子里安静地躺了九个月不足几天就被母亲赶了出来。我猝不及防地来到了这个世界。

那天，河那边，麦田里层层金黄，波涛随风涌动，一浪一浪，无边无际，映着天空低垂的朵朵白云。四周寂静无声。没有小鸟的欢快叫声，父亲鲁小山的耳涡响着血液湍急的奔流声和母亲花儿的稀稀疏疏的地呻吟。父亲一筹莫展，长发披散遮住他依然清秀的面庞，充盈眼眶的泪水漫溢而出，流淌到他哆嗦的嘴唇上。

“小山，咱们的孩子已经把头探出来了！”母亲说。

“天哪！我再也不想生孩子了！”母亲又说。

当一只温暖粗糙的手抚摸过我第一次裸露在天空下的肌肤时，我撕心裂肺的发出了一声凶猛的啼哭。父亲激动不安的问：“有吗？有小鸡鸡吗？”

“有。真的是儿子！”母亲虚弱而激动的说。

“我有儿子，我也有儿子了！”父亲近乎疯狂地大喊道，他的声音划过故乡的田野，显得格外的嘹亮和悠远。

那时，祖父鲁凡义正阴冷着脸的对着河东的炮楼，而他对我的突然到来显示出了无比的严肃和平静。父亲还记得祖父一把扯住他激动着胡乱挥舞的手臂时，说了这么一句话：“咱们家又多了一位男人！”

当母亲夜里把我搂在怀里，任我吮吸的时候，她就一夜夜的听着祖父在院子里专注和认真来回踱步，永无止息的磨着那柄从牛家庄废墟里拣回来的铡刀。花儿的胸膛自然而然的一阵阵感到火辣辣地难受，她从生冷的摩擦声里，体会出了一种无边无际的痛苦和悲伤。泪水在夜色黑暗中悄悄地滴落。

直到又一个黄昏时，祖父突然从他的屋里闯出来，手里提着蓝莹莹的一口铡刀，他像是一尊雕塑一样的站着，脸上一派阴冷。他说：“我一直都在忍，为了我的土地和儿子、孙子，可是鬼子不让我忍气吞声的活着，他们究竟要干什么？”

“爹，你要干什么？”花儿哆哆嗦嗦的问。

“我要去找鬼子算算帐。”祖父顿了一顿说：“不，我现在就去找他们，我忍不下去了！”

“爹，我和你去！“鲁小山跃跃欲试的跳了过来。祖父一巴掌就扇在他的脸上，小山踉踉跄跄的退后几步。

祖父鲁凡义用一种清醒的姿态说：“你先留在家里，把你的儿子培养成一个真正的男人再说。我是不能再呆在家里了，我一定要去，可我不是去送死，像年轻时找女人一样，我需要的是耐心和冷静的去对付他们，我就是要我痛快和他们的不痛快！要是我死了，你就接着来；你死了，就叫你儿子来！”

说完，祖父提着刀精精神神的径直走了出去。

父亲鲁小山抹了一把眼窝里的泪花，追出去几步，最后站在大门口高高的台阶上，朝祖父远去的方向望着。这时候，他异常清晰的看见祖父穿过层层麦浪，向着暮色深处坚定的走去，渐渐的他开始在野地里奔跑起来，他挺直的背影显得庄严高贵，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尊严。

那天，故乡的土地上，有许多人看见一个名叫鲁凡义的老人在平原的大地上奔跑着。他的身子在暮色中，就像是一柄雪亮的刀，刚直不屈，渐渐地远去。

——本文动笔于2005年9月18日　

本文已被编辑[曾是刀客]于2005-11-26　22:45:53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