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饥饿节节进逼,村口的路上时不时可以看见一些弱不禁风的逃难人,他们涌向河边,用冰凉的水使劲填进肚子的时候,像是一些纸人儿似的显得磕磕绊绊,风烛残年。祖母说:“小山的媳妇来的不是时候。”
于是,祖父那一番力图鼓舞人心的宣言所造成的短暂激动顿时烟消云散,女人们苍白的面孔上注视着新人花儿的目光,很快就因为饥饿的到来从而丧失了最初的热情,同时很快的进入心怀鬼胎的怒视和洞房外时不时回荡着的指桑骂槐的声音。
那时的夜晚很静。花儿常常流着泪委屈地伏在小山的肩头上对他说:“小山,我就值50斤地瓜干吗?看来嫁给你真是倒八辈子霉了!”
小山叹了一口气,他是个善良的人,他也知道花儿也就是和他发泄一下心中的委屈,他对花儿不厌其烦的劝慰始终都没有阻止花儿悲伤的泣哭。花儿说她的命真苦!
“呜——哇啊。呜——哇啊。”
这时,他俩就听到了猫叫春的声音,是那种从喉咙里撕扯出那种声音。它一声一声叫,它就那么叫着,把墙头的泥块和枯草弄得扑啦扑啦响。
第二天清早,花儿就从小山的怀抱里挣脱出来,独自去河边挑水了。那时,村子里还回响着一片嘹亮的鸟啼声。她挑好水,又开始扫起了院子。花儿一抬头,就碰见了两对诡秘的眼珠子。她的两位兄嫂在院子里来来回回的晃动着,她们不和花儿说话,就看着她和她身后黑洞洞的屋内。
“猫叫春哩。”花儿说。
花儿笑了一下。她原以为听的人会说句什么,也会笑一下,可没有,花儿的笑就僵在脸上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看着那些女人们。她感到身上有些冷。
这时候,太阳从东边的屋顶上升起来。站在门口,能看见它。它慢吞吞的刚升起来,没有刺眼的光气,就有点红,像红萝卜那种颜色。
她听见身后门坎响。祖母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手把着门框,看着她高深莫测的笑着。后来,祖母说:“都省省力气吧,不要折腾了。不知道粮食已经早就没有了吗?还听什么猫叫春,也不觉得腥气?恶心。”
花儿的脸红了,也像红萝卜那种颜色。她忽然觉得两腿软软的,觉得昨晚上的小山和她真是鬼迷了心窍,胡折腾了一夜。
“小山,你个害人精!”花儿暗暗气恼的说。
接着她就看见小山从外面朝里走来。小山提了一畚箕还在冒烟的木炭走了进来,他破烂的棉袄敞开着,露出胸前结实的皮肉,他满头大汗地走到花儿,将畚箕放到她的脚边。
“小山呵,你干啥啊?”花儿说。
小山直起身子,擦擦额上的汗说:“花儿,你可不能凉了脚,我找了些木炭给你暖和暖和。”
花儿听到了身后祖母的一声咳嗽,然后是女人咯咯的笑声。她心里的气愤和埋怨一下子没了。两位兄嫂清脆的哄笑声里,她忍不住红着脸对小山微微一笑。
花儿为了不让别人讲她的闲话,她承揽了整个家庭的大部分家务。有时,她一个人躲在厨房里生火做饭的时候,大伯母和二伯母若有所指的放浪笑声常常会准确的溜进她的耳朵里,使花儿感到十分地气愤。同时,她的长叹也跟随着一道袅袅的炊烟一起飘向了蓝色的天空。
花儿就是这样提心吊胆、又羞又恼地度过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后来,有一天,她突然冲到鲁小山的身边,扭着他的耳朵对他说:“小山,我已经怀孕了!”
7
田野一望无际,天空飞过一群“叽叽喳喳”麻雀,鲁凡义经过它们身边时,它们抬起头随便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贪婪地四处寻找吃的。
“一粒粮食也没有了。”当年的鲁凡义说。150多个前来抢粮的伪军刚刚离去,空气中传来他们恣意贪婪的嘻笑声。不仅如此,他们还带来了河东麦地将被大片的占去,用作盖炮楼的消息。
鲁凡义悲苦难言,他深深叹息着走上河堤,忧郁地凝望远方田野的天空。低垂的大团云彩流动速度很快,急剧地向西边涌去,阳光倏忽被厚厚云层遮住了。在云层稀薄的地方,一缕缕阳光穿透而出,照在广袤的田野上,云层的边缘变得无比绚烂。
阳光又被一阵缓慢飘浮的云彩遮住了,微风四起,空气变得凉爽起来。鲁凡义走进麦田深处,他感到浑身冰凉,曾经沸腾的血液仿佛已经流尽,身体里面空空荡荡。他慢慢挪动脚步,一摇三晃,步履踉跄,最后软瘫在麦子上,左右滚了一阵,站立的麦子倒伏下一大片。他无声的哭泣起来。
所有的苦难,在鲁小山“我也要做父亲了!”的手舞足蹈中显得无足轻重,他神经兮兮不合时宜的高兴着。他一遍又一遍的抚摸着花儿日渐隆起的肚皮,心疼地说:“花儿,你千万要给我生下来,我们不能没有孩子,我就是讨饭也要养活他的!”
躲在自家的屋子里缝制着小孩衣服的花儿微微酡红着脸庞,沉浸在越来越显得紧迫的准备中。另一个屋子里的祖母也在悄无声息的日夜纺织着新生儿需要的布料,只是没有人注意到,就在鲁小山四处偷偷地收集和积攒一些小米和白面,准备给妻子坐月子时吃的那些日子里,祖母已经开始拒绝饮食,而以终日以喝水度日。
只有祖父鲁凡义对于儿媳的怀孕显得不冷不热,他以往的那种对于子孙满堂的渴望和向往也已渐渐变得淡薄了。由于饥饿的蔓延和土地的即将丧失,祖父在沉默寡言的下面,一度几乎陷入绝望的崩溃边沿。
鲁凡义在某一天,把儿子们一起叫到了他的面前。他说:“儿啊,这个家,爹已无力支撑了。这次鬼子来,牵走了全部牲口,抢走了粮食,还抓走了70多人。得了甜头,以后他们是还会来的,或许就留下不走了!为了能让咱们家每一个人都能稍稍填饱肚子活下来以后,你们去偷去抢爹也丝毫不怪你们……唉,这世道,操死小鬼子他姥姥的……”
鲁小山听得心里不痛快,他走出家门站在外面,看着村外的野地。那时,刚好有一只瘦削的野狗正站在暮色里悲哀地泣哭。鲁小山一边抬起头看着血红的落日,一边也就莫名的流下泪来。
祖母变得更加地少言寡语了,常常一个人在屋里呆坐上一个下午都不说一句话儿。果然在一个早上,小山从一个充满饥饿和黑色的睡梦中惊醒了。之后,他便感到心跳加快,心神不安,像是身体上哪里出了毛病。他在寂静的院子里转了一圈,总是听不到人声,他正要扯开喉咙叫他的两位哥哥,忽然想起他们已经在昨夜一声不吭的跟随祖父到牛家庄去了。最后,他迟疑的推开祖母的房门,接着就发现了祖母枯瘦干瘪的尸体。
鲁小山撕心裂肺的发出了悲绝而又突然的嚎叫,他无休无止滴落的眼泪迎来了那个灰色早晨。
(待续)
本文已被编辑[一声叹息]于2005-9-28 19:28:51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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