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记事起,脑子里就有了鬼的模糊概念。据说鬼是人的魂魄所结,既然跟人有关系,它的形象就一定跟人相差不大,所以我在心里描摹出来的鬼无非是死者生前的模样,只不过它可以来无踪去无影,可以越墙,遁地,钻逢,比我们自由得多,比我们潇洒得多。如果不是昼伏夜出经常出没于坟茔的恶习让人感到疑惧外,我对鬼族并不厌恶。这种对鬼的淡然被后来大人的故事打破,听的故事越多,对鬼的恐惧就越深。
我小时侯的家居于一座四合院。大园子的四合院总是热闹异常。晚饭后,月夜下,大家都喜欢抬一条长凳,拿一把蒲扇到院子里乘凉。大人们坐定以后,我就趁机填于其间,充满希望地等待故事节目的开场。大人则一边摇着蒲扇,一边饶有兴致地给我们讲起聊斋里的鬼故事。我专心致志地听着,心里七上八下,恐惧感也随着故事情节起起伏伏。我还不时地前后张望,总担心视力所不及处会遭到鬼的偷袭。即使这样,我也没有对诸如此类的恐怖故事表现出丝毫的拒绝。我生怕漏听一个字,错过一个情节,全神贯注之情不曾动摇。我知道了鬼也分善恶,既有画皮一样的厉鬼,也有温情脉脉,工于诗书音乐的林四娘。厉鬼是万恶之首,是最令人胆寒的恐怖分子。大人缓缓的声调也不会减轻我的恐惧,我身上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瞧暗处,猪圈里猪的骚动,狗的狂吠,鸡鸭不时的扑腾都会被我当成厉鬼光临的先兆,从而把身子蜷缩得更紧了。故事到了林四娘,我又象闻到了一股香风,似有婀娜的女子在眼前晃动起来。我不用害怕了,仪态万方的女子对我来说从来都不是一种威胁,如果鬼的世界真有那样的温情,被林四娘宠爱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我唏嘘,感叹人的世界映射到鬼的世界以后并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恶人对恶鬼,好人对善鬼,善恶分明,人鬼一理啊!
小时侯常常生病,病了以后则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但我的大脑常常在这时最为活跃。看着屋顶的房梁,一会便变了鬼。老鼠在房上奔跑杂耍的声响也会被我误以为鬼。天黑以后,煤油灯照上来,屋子里变得更加幽暗。角落里,光照不到的空间更是鬼藏身的好地方。我于是牵来被子蒙住头,不让眼睛触及可能有鬼出没的地方。但鬼是无形的,来去自由,是门关不住的,它有可能从门缝里钻进来,有可能从地底下冒出来,还有可能从床底下探出头来,它无孔不入。我的行为也只是做个掩耳盗铃之人来获得一种安慰罢了。假使与其一定有个约会,我希望它不是画皮那样的厉鬼;如果一定是画皮,我也希望它不要揭起它的画皮,不要让我看到它狰狞的面目。当然我的愿望是希望她能象林四娘那样待我,至少她也应该是红玉那样有情有意的袅娜女子,也不枉了我与其鬼混的名声。
在床上躺得久了,疾病还没有在预期中退却,焦急的母亲就会打听附近的半仙谁最高明,然后化来半碗神水让我喝下,噙了半仙的神水我也象得了一道金符,妖魔鬼怪都不能近身了。如果神水还没有见效,半仙就会亲自到我家来捉鬼降妖。随着她嘴里哼哼唧唧的咕哝声,她会勇敢地从手里甩出一把米,就象道士手里的拂子,把远鬼近鬼打得遍体鳞伤,然后再出示一到符,令母亲贴在门后。完了她便笑吟吟的向众人宣布捉鬼大功告成。她的表演往往破坏了林四娘那样的善鬼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我希望她撵走的是画皮那样的厉鬼,而不是情意缱绻的林四娘。
读小学时,有一篇课文讲鲁迅夜走坟地,远远看到一个黑影,忽高忽低,忽左忽右,走近伸腿一踢,却听得哎哟一声,原来是个盗墓贼。对这篇课文,我只记住了前半部分。从此每走坟地都害怕看到一个忽高忽低,忽左忽右的东西出现。生产队有一个堰塘,塘边是一溜空地,里面错落着大大小小好些坟墓。坟边是一片竹林,坟前是一条小路,我小时侯常在这条小路上行走。夕阳西下,朔风凛冽,竹林里传来沙沙沙的声响。这时行走在这条小路上本身就是对勇气和智慧的考验。我不知道坟地里的主人都是谁,在这里躺下有多久了。我不想去探究这些问题,只想快步地穿过这种阴气逼人的地方。我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眼那些大大小小的土馒头,但眼睛还是会警惕的递去一丝余光,我怕馒头里面的人会倏地钻出来横在我面前。暮色逐渐拉下来,燕雀乌雀,绕树三匝,其声凄然。颤颤的哀曼之音把我的勇气撞得粉碎。这时我真想把头缩完全缩进衣服里去,但衣领不够高,我只得赶紧揣着乱跳的心脏遁坟地,穿竹林,飞也似的逃离这个鬼地方。
随着年岁的增长,知识的填充,我再也不相信世界上有鬼了,但是恐惧之心好象并未随之远去。当我独自走过一片坟地的时候还会毛发竖然,在夜里看到死尸时依然会害怕,在阴森的环境中仍然会疑惧。工作后一次值夜班,午夜起来小解,神智恍惚,至厕所门口遇一死尸,差点踏身而过,我被惊异得睡意顿消,未进厕所就赶紧逃走了,深怕他马上揭衾而起朝我奔来。进了值班室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学医的时候就知道人的尸体在生物学上和其他动物没有两样,不过是心肝脾肺肾等物件的组合,和庖丁解牛时所见的牛一样。学解剖的时候,那双抚摩过无数尸骨的手早已把鬼神的神秘摩搓掉了,可我为什么还是会害怕?难道只是我的唯物主义意识不够坚定?或者我的心里还有鬼?
也许问题的一半是这样的,对这一半的解决办法是努力做个坦荡的人,让做人的勇气去战胜记忆中的恐惧,让我们的身体接受晨曦的照射,让我们的心跳变成让鬼害怕的一声声鸡啼。此外,我们还应该明白,真鬼虽然去了,假鬼又上场了。我们还没有对付假鬼的有效办法。他们喜欢装神弄鬼,鬼模鬼样,可以人前做人事,背后做鬼事,可以躲在鬼脸后偷鸡摸狗,投机钻营,可以人不知鬼不觉,这正是鬼的特性使然。大千世界,鬼数不计,如果运气不佳,说不定哪天出门就会撞到鬼,所以我们还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生活。何况现在再不也能有夹在大人中间的安全感了,只能寄希望于道士捉鬼的拂子。对这样的假鬼,我不再害怕看到他的狰狞面目,如果有人能褪下他的画皮,当然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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