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那年,我不得不转到镇上的小学上三年级。从此,也开始了在舵妈家的寄宿生涯。舵妈,应该称之为姨妈,也就是母亲的姐姐。但却不是我母亲的亲姐姐,舵妈姓许名玉莲,是我母亲从小玩到大的朋友。
清楚地记得第一天到舵妈家的情形。母亲提着我的行李,推开了舵妈的家门。我怯生生地躲在母亲身后,打量面前这个女人。五十来岁的样子,高高瘦瘦的,黑红的脸上长着一双细长的眼,一头齐耳的短发用两个钢丝卡卡住,很精干的样子。母亲冷不丁地一把将我推到舵妈的面前说:“叫舵妈”。我正开不了口,舵妈一把揽过我,粗大的手掌在我的脸上反复地婆娑,一边说:“好了,好了。以后该叫的时候还多着呢,从今天起,你就和舵妈作伴了,好不好?”,我红着小脸拚命地点头。母亲在一边讪笑,“这孩子越大越害羞了,人也不喊了”。“没事,看着挺机灵的人儿”,舵妈宽容地笑。我的脸更红了。
母亲走的时候,舵妈牵了我的手站在门口送她。只听到母亲说:“玉莲姐,那就麻烦你了……”,“放心吧,我会当亲生的一样看待”。母亲蹲下来,盯着我眼睛说:“要听舵妈的话!”,我点头,想哭却不敢,泪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但我使劲忍住没让它掉下来。因为一路上母亲嘱咐过好多遍了,要听话、懂事。因为父母长年在水上跑运输,岸上没亲戚,舵妈能答应我在她家寄宿,已经是很大的人情了。
接下来,我开始适应我的新家。那是个真正意义的茅草屋。不仅屋顶上盖着草,就连四壁也是竹子上绕着草和着泥巴做成的。但在70年代,那种房子随处可见。屋子潮湿低矮,光线很暗。幸好屋顶上安了一块玻璃,俗称“亮瓦”,在有阳光的日子里,可以看到蓝的天空。堂屋的八仙桌上供奉着一尊观音菩萨像。舵妈是虔诚的佛教徒,长年点着油灯,燃着香。但小小的我,每次经过神龛的时候,心里总会发毛。
舵妈命苦,五岁开始到夫家做童养媳。老公恶得狠,年轻时不知挨了多少打。解放后,才和他脱离关系。舵妈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是和前夫生的。只有小儿子还没成家,但小儿子是个游手好闲的人。整天在外游荡,舵妈拿他没办法。后来找的老公也在船上,但他们关系并不算好。
舵妈好酒,沾酒就醉,醉了就哭。哭她这一生受到的种种委屈。有一次喝醉了酒,大冷天的坐在地上哭,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没办法,她的身子对我来说太庞大了,我把她弄不到床上去,就只好找块木板垫在地上,还给她身上盖上被子。我不敢独自去床上睡觉,也只好倦缩在她身边睡着了。睡到下半夜,她酒醒了。不好意思地摇醒我,说舵妈混蛋神经疯子,红着脸把自己臭骂了一顿。我那时很为她的醉酒头疼。因为她醉了就什么事也不管了,比婴儿还婴儿。
但她清醒的时候是个精明能干的人。聪明,有生意头脑。冬天,常常天不亮就起来蒸了红薯拿到我们学校去卖。那个时候做生意的少有。至今还记得睡眼惺忪地帮她烧灶的情景。一边添柴一边打盹,红红的火苗烤得小脸通红,身子却因为才离被窝而冷得发抖。奇妙的一热一冷,常常要好一会才能让我清醒。等到清醒的时候,就到了该上学的时候了。我们提着篮子,赶到学校时,学校还没开门。这个时候,我就吃着热呼呼的红薯,在校门口跳来跳去。所以我上小学时,从来没机会迟到过。
她的聪明,还表现在手工艺上。纸扎后来成了她的赖以为生的独门生意。凭着一双巧手,用各种色彩的纸,扎出各种各样的小人、衣裳、楼房,电器。也就是现在市面上风行烧给死人的灵屋。那时做这行的少,方圆几十里的人都来请她扎屋。而且她平均五天能扎好一套。仅此一项,一个月也能进帐一、两百。那个时候,一、两百块已经是个大数字了,我父母那时全家的生活费不足四十元呢。有了钱的舵妈,忍不住又会买酒来喝,还得弄些好的下酒菜。她最爱的是牛百页,我却讨厌它的膻味。常常是看见她买了百页回来,我就捏着鼻子跑开了。整个冬天,就看着她津津有味地享受。
舵妈敬佛,还是得了菩萨的不少好处的。因为她有严重的哮喘,喘起来的时候简直会要她的命。但那年冬天,她的哮喘却奇迹般地好了。也不知道是谁传了出去,说她家里供的观音菩萨显灵了,治好了她的老毛病。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来敬神的人走了一拔又一拔,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烧香、磕头、许愿,最后从那钵子里拈点香灰加点茶叶,说是回去喝了就好。也不知道真好,还是假好,总之那时候香火旺盛得不得了。信徒们有提壶菜油来的,也有留下三、五块钱的。
逢上星期天,香客多。我也要被拉来做事。很简单,只是帮那些个善男信女们扔卦。桃木质的卦,两片合在一起,形状如同一颗瓜子。跪拜的人心里默念了要问的事情,舵妈开口下令,我就扔地上。有时两片朝上,求卦者会很高兴,说是应验了;若遇上两片向下,或者一上一下,求卦者会要求再来一次,一直到扔到满意为止。那时,我总是偷着乐,这些正儿八经的大人,居然相信我那只手!其实他们信的是菩萨。因为一天了结,总会给我些小小的酬劳,所以我也乐此不疲。
但是后来,我挨了骂。因为精明的舵妈发现,盛香火钱的钵子里少了份量。当然是我拿了,不过是些一角、两角的毛票。但这种行为是可耻的。我被罚跪在菩萨面前,求她宽恕。我嘤嘤地哭,嘴里还不敢承认。但是面对菩萨的神像,心里却是毛得厉害了,我认为菩萨是肯定可以看透我的心思的。还好,舵妈只是吓唬吓唬我,因为她其实也并不能确认我是否真的犯了错。但从此以后,我没再做过那种事了。
半年以后,渐渐地来求神的人少了。因为根本也不能治什么病,你想啊,一把加了香灰的茶叶,能包治百病么?
这个时候,闲下来的舵妈,又有新的生意。因为她会扎纸,有些家里办丧事的,就请了她去。她又开始做起了道士。说是道士,其它她是不穿那些个道士服的。但手持拂尘,念念叨叨她还是蛮行的。她的声音挺特别,念诵经文很好听。也不知她从哪里学来这些。竟然又忙不过来了。
遇上星期天,我会和她一起去那些办丧事的人家。夜里敲锣打鼓总是吵到天亮。而我总是不睡的,宁愿第二天白天打瞌睡。那时小,就知道疯玩。但是我的童年也因此而过得比一般孩子更精彩。
一年以后,我父母在岸上造了新房。我也就离开了舵妈家。
但是我仍然常常去看她,有时还会带给她好多酒菜,投其所好嘛。她活到六十七岁,过世的时候,我却不在家,这是一个遗憾,无法挽回了。很多年过去,还会想起和她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她虽然不是我的亲舵妈,但是比亲生的还要亲。
本文已被编辑[红颜云影]于2005-9-27 9:09:0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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