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是讨厌冬天的。小时候身体不太好,每每到了冬天脚都长满了冻疮,连上学都是由哥哥背着。长大了,虽然不再生冻疮,但对冬天的厌恶却是根深蒂固了。
而那年的冬天特别的冷,所以不是非出门不可,我是绝不会让自己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的。我是一个小资情结很浓的人,喜欢浓浓的咖啡加上牛奶的香浓滋味;喜欢帕格尼尼的忧郁与孤独;喜欢赵鹏的深沉与优雅;喜欢看书时让房间流淌一些优伤的音乐;发呆的时候一定要坐在暖色调的灯光下,抱一个软软的枕头;喝 水一定是用一个腰身纤细的透明玻璃杯;书桌上也一定有一束散发着芳香的鲜花,且大多的时候是紫色的蝴蝶兰……那个冬天,我却穷得连一张喜欢的cd都买不起·那个冬天的冷让我坐在28度的空调房里依然瑟瑟发抖。
为了不饿死在我的单身小公寓里,我不得不裹上厚厚的棉衣出门吃点什么。下了雪的路面因行人的走动而显得泥泞不堪,马路边的广玉兰挺着身躯承受着雪的重量,我却认定它会在某个人走过的时候突然“啪”地一声碎裂,那声音一定是清脆地足以让很远以外的人都清晰地听到。
我把用手随意梳理后胡乱扎成一团的头发塞到棉衣大大的帽子里,顺便压低帽檐遮住苍白得像从阴间逃出的游魂一般的脸,没有人能在弹尽粮绝三天后还面色红润,我自嘲。风似乎更大了,直往我的棉衣里钻,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心想这个冬天天底下大概再没有比我更落魄的人了吧。
所以看到叶子的时候我像个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终于找到了平衡点。那时,我坐在路边一个小摊前沾满油渍的塑料椅子上,等着老板端来一份三两的混饨,饥饿让我顾不得身上那条深蓝的近500块的裤子。而叶子就坐在我的身侧,慢条斯里的吃着卤水面。和我的邋遢样子比较,他穿得很整齐,更准备一点地讲他是一身的名牌。在他抬头的一眼,我知道这个男人有着比我更甚的孤独与绝望。
等我的混饨端上来的时候,叶子已经吃完了碗里最后一根面条。许是被我注视了太久引起了他的好奇,他一面用桌上廉价的纸币擦着嘴角的油星,一面毫不忌讳地打量着我。混饨的香味让我再也不能把持一个淑女该有的风度,把叶子的眼球撇到一边,自顾自地大块朵颐起来。
“啊”刚出锅的热汤让我的舌头顿时成了一根麻木没有知觉的“[rou]棍”,看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真的是真理。于是那一顿美餐在食不知味与叶子审视的目光中草草收场。
往回走,我的心情突然变得轻松起来,阴霾了许多的天空变得明亮许多。大概是由于有了这样的吉兆,第二天我接到毛毛的电话,她帮我找了一份打字员的工作。虽然薪水只是我以前的十几分之一,但总不至于食不裹腹。收拾了一下心情,我欣然答应。至此,我因失恋加失业而持续了一个月之久的蜗居生活暂告一段落。只是想想原来一个月薪近万的大律师现在却成了一个月薪几百的打字小妹,心里不免嗟叹。可是我没有别的选择,那个男人抛弃了我,带走的却不仅仅只是我的情感,还有我所有的积蓄与证件,我只剩下一个孤伶伶的自己。失恋了,我还得生活,我再没有时间去凭吊他和为自己悲哀。
我上班的地方是个很小很小、只有巴掌大的一个小复印店,可就是这样一份工作还是因为老板娘是毛毛的熟人才答应的,毕竟没有谁愿收留一个连身份证都没的人。上班的第二天,我去公安局挂失了证件并申请了补办身份证。
我的新工作没有什么需要脑力的活儿,顶多只是帮客人的资料用word排一下版,这对于我太过牛刀小用,我却在这个小店再一次遇到了叶子。
叶子进门的时候,我正背朝店门,想着那个抛弃了我的男人正在什么地方,过得怎样的逍遥。所以当我转身的刹那,我和叶子都有些意外。显然,我们都还记得对方。那天,叶子穿一套深灰色的西服,外面配一件黑色的大衣,一看就知道不便宜的那种。穿成这样的他却来到了这样一个不足20平方米的小店,这一身的行头与这样的小店太不相称。我却也好不到哪儿去,两个穿着与行为极不相称的人碰到了一起,除了同病相怜外,更多的是猜疑与心理上的一种籍慰,原来被生活遗忘的不只是自己一个。
有了这份好奇,在帮叶子把手写的材料输入电脑时,我显得分外地仔细。我知道这个叫叶子的男人原本有着一家资产过千万的公司,可是下属的背叛让他面临绝境。而他让我打印的正是他向法院起诉要回自己的财富与尊严的起诉书。我更加确定我与他是同命天涯的沦落人,一夕之间从高高的枝头跌落深渊。
同病相怜,我的专业神经在这个时候变得格个敏锐,我找到了起诉书上几个可能让他处于下风的措词,在征求他的同意后改正了过来。他眼里惊诧让我有些得意,他对我说:谢谢了。轻轻的,不带情感起伏的,只此一句。我以为他该再多说点什么的,而不是这样云淡风清的一笔带过的。
于是我说:我的专业水准不允许我让这样的失误从眼下溜过。我以为他会顺势地问问我关于我的专业或是别的什么,我希望能让他知道我是个学法律的硕士研究生,而不是一个毫无头脑可言的打字店小妹,可是他却只是盯着屏幕。我有些失望,有些生气。我想他明白这几个失误对于我只是举手之劳,可对于他却是系千钧之发,关系到他那千万的公司能否重回他手。或许,不是我他亦能发现这些,但在我做了这一切后他不该只是这样满不在意的。所以在将打印好的资料交给他的时候,我故意装作不小心把它们撒了一地,看他弯下身子一张张捡起散乱的纸时,我又后悔了,这样也许伤了他那已经千疮百孔的自尊。
一个月后我领到了我的新身份证,看着身份证上的照片和名字,我有种新生的错觉。好像原来的我,随那张被那个男人带走的身份证而逝去,而新的我,也同这张还有着塑胶香气的小卡片而复苏了。但我还在那个小店工作,因这它很闲散,很适合我还需要好好整理的心情。夜里我也偶尔想起死叶子,想起他眼里的孤独与绝望,想起他轻轻地说谢谢了和弯下身子拾起那些纸片。可是我想不起他的脸,所以我告诉自己下次再见到他一定要好好看看他的脸,可是又想为什么要记住他的脸呢?我们不过是两个匆匆错身的陌路人,茫茫人海,我们每天都与或留意或没有留意的人擦身而过,每一个人都有他们的故事,我又怎能把每一种心情的色彩都刻在心里呢?除了内存会不够外,我们也不得不担心太多凝重的色彩,会浓成化不开的伤悲,而且我与叶子或许根本不会有“下一次见面”。
当我看着电脑桌上的文件夹发呆,并想着与叶子不会再相见的时候,叶子却再一次站在了我的面前。他倚着他那辆黑色或是深蓝色的奔驰轿车的车门,站在那个冬天难得的阳光里,冲着我浅浅地笑。他身上散发着与以往我看到的叶子完全不同的气势,我说不清那算不算王者之气,但我明白这个男人终于找回了曾经属于他的国度:财富、地位、尊严还有自信。这个男人突然让我觉得高不可攀,他优雅、高贵、浑身散发着不可侵犯的强势,我想那个背叛了他的人一定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他在我发呆的时候走到了我的面前,笑着说:看到我有这么意外吗?那笑里分明藏着恶作剧般的得意。我没有回答,心里却暗骂自己越来越像个iq低下的白痴,因为最近我发呆的频率越来越高,且每次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这不是个好现象,我告诉自己。
从背后拿出一束花递到面前,他又用那种轻轻的满不在意的口气说了那句:谢谢了。只是我能感觉较之以前,它里面包含的温度,那里而有喜悦、安心、真诚或更多的东西。在看到那束花的时候,我心里冒出一个声音高声呐喊:绯红,你完了。是的,我完了。那是一大束紫色的蝴蝶兰,一大束全是,没有一根别的什么如满天星之类的杂草的蝴蝶兰。成人后,我收到过很多很多不同的鲜花,却没有一束是蝴蝶兰,我再也找不到理由对自己说他只是一个匆匆错身的陌路人了。而且我知道我的沦陷是不可避免的了,只是现在,在还完全不知道敌情的现在,我不能就这样投降。我拼死也要保住最后的防线,不能在敌人还没有进攻的时候就缴了枪械,这样的俘虏太没有骨气。
在一个布置得像原始森林的咖啡屋,我喝着他没有经我同意就点给了我的加了牛奶的咖啡。一个穿着名牌的打字小妹与一个身价千万的男人在原始森林里喝咖啡,这样的画面太无厘头,我不由得轻笑出声。他看着我,用淡淡的,为着痕迹的得意口吻说:和我喝咖啡有这么高兴吗?
我知道他的好奇,却只说:没什么。就不再接口,我在报仇,报当初在打字店那句谢谢了的仇。玩深沉?我也会!
“呵呵呵”,他突然笑了,真正的,发出呵呵声音的笑了,把嘴咧开,还弯着眉呢。我有点恼,我忘了他是个多么可怕的男人,他能一眼将我望穿,天下间有一个了解你比你自己更甚的人,那是多么的毛骨悚然啊。可是叶子就是那个了解我比我更甚的人,他知道我喜欢蝴蝶兰,喜欢加了牛奶的咖啡,那么我的这些小小的心眼儿又怎能逃脱呢?他是看穿了我的,才这样轻佻地笑的吧。
突然想起要好好看看他,于是我更恼了。这个男人太让人妒忌了,他有着一张很好看的脸,虽然笑起来没有沉默里的忧郁来得吸引人,但绝对是个“美人儿”。
于是,我也笑了,为了在心里把他叫做“美人儿”而笑了。
他说:那天你生气了,但是那时候的我除了说一句谢谢了再无力做什么。并且,在官司没有结果之前,你做的对于我并没有任何意义,现在我回来就是要真正地对你说一句我是真的很感谢你。
这是个可怕的男人,他现实得不存半点虚伪,什么事都在他心中那把尺上量得分毫不差,在他眼里没有实现的东西都毫无意义,他吝啬得像个守财奴,绝不分出一丝丝的情感让它付诸空幻。是什么让他这么害怕付出情感呢?连对一个陌生人的感谢都如此?
我却在他那咧开嘴的笑容里陷入了一个不能自拔的泥潭。冬天过去后我们常常一起出去踏青,每次都是他开着车到打字店,将一大束没有杂草的蝴蝶兰放在我的桌上,再带着我去一个个或是他熟悉或是新近发现的好去处。我们并没有无话不谈,相见恨晚,每次都只是静静地坐着,冷清而沉默。可那样的沉默让我觉得自在。我从来没有问他为什么送我蝴蝶兰,虽然我好奇得足以杀死一只猫。但我不愿捅破这与叶子间的第一层纸,我害怕它是第一层也会是最后一层。
许是上帝睡醒了觉,终于愿意赐我一丝丝菲薄如丝的福祉。那个抛弃了我,将我丢在冰窖里的男人,把我的证件从大洋彼岸的国度邮寄给了我,并写信对我说谢谢我给了他美好的回忆。我从不相信所谓的风度,直觉在心中将他咒了千百回,他把我的血淋淋的记忆说成了美好,我不愿承认。那些一夕之间将我撒碎的痛已变成无数无数的细碎零丁,所以我可以连迂回都免了,大方地憎恨着他。
夏天来临的时候,我终于让这一段插曲划上了一个句号,重新回到了我的小资生活。我将除了工作时不得不对着法律条文的那八个小时外的所有时间都瓜分得一干二净,其中的三分之一给了叶子,还有三分之一给了我的朋友们,与他们灯红洒绿,剩下的三份之一是我的帕格尼尼时间,绝对私人。可是我花了三分之一的时间还是没有打开靠近叶子的门,我们依旧不咸不淡,不像朋友,更不像恋人。在我彻头彻尾地爱上他后,他却依然如打坐的佛陀,纹丝不见动静后我渐渐沉不下气了。
于是,每夜每夜,我都猜测着关于他的一切,可是那些盘根错节的东西总是让我变得纷乱而暴躁。才惊觉我划给叶子的只是三分之一,他却霸道地占据了我的全部。常常如游魂,如一叶魂飞魄散的画皮,行尸走肉的我不愿在这突然变得浩荡如水,能随里将我溺毙的沉默中死亡,便把我所有矜持打包存储,鼓起十二万分的勇气向他讨要没被允许便被他占了的三公之二。我如同一个披挂上阵的斗士,为了凯旋的希望,而随时准备血流成河。可是当我突然发现敌人根本不存在,自始至终只是场我自己假想的战役时,一切雄心壮志都没有了意义,现实如一面扭曲了的镜子,让我看到了自己的可笑。那个关于秋天的故事让我如一个自空旷的阵地上发现敌人只是假想的战士一般沮丧与无助,有敌人至少可以冲锋陷阵,可以一败涂地,可以垂死挣扎,可以痛彻心扉,现在我连痛的立场都没有。
叶子本该在秋天失去斑澜如醉的华年,坠落一身芳华,枯黄、埋葬、腐烂。可他却是一片被爱情抛弃,而永远地留在高高的枝头的叶子。寒冷的冬天,也只能一个人站在树梢上瑟缩。没有了春暖花开,夏荣冬枯,生命脆薄如冰、伤痛如冰。那个将他留下的女子,带走了叶子的四季轮转,他的世界只剩秋天。我不能靠近他,因为他永远站在高高的枝头,那样的高度,让我的仰望的姿势都僵硬得生疼。
我可以等待一个被我爱上的男子爱我,哪怕穷其一生,但我不能被一个早已将爱种在心中的男人挂上他爱情的枝头,何况叶子早已在别人的爱里生根发芽。当叶子说那个女子只爱蝴蝶兰的时候,我们的故事就注定了悲剧收场,我绝不做爱情的复制品。只是所有的爱情悲剧不是生离就是死别,可无论离或别前提是聚,聚了才能分。所以我的爱情只是一张灰色的纸,没有开头,没有结束,甚至连个句逗符号都没有了……
本文已被编辑[li心有千千结]于2005-9-25 20:02:33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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