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大雁,飞过它的天空,留下的不是脚印,却是悲鸣。
它在盘旋,在九月的风中盘旋。它一上一下悬浮不定地飞翔在我的视线里,飞旋在天之涯、水之湄的那抹云里。它的翅膀不能平衡,像是病了,更像是受着箭伤。带着那伤心的一箭,不知它的飞行还能够持续多久?
站在草木光秃的山岗上,我看见了那只大雁。那种具有乡愁意味的风声与雁唳,在这个时刻让我无限感怀。我还没有离开过故乡,甚至不曾走出过这座山头,我视野所及的最远方,便是源自这座山头的白水河——这已是秋天,那么我所看到的便是一汪秋水了。此刻,秋水之上,长空之下,正呈现着北雁南飞,落叶飘零的典型秋色,由此所引发的真实意义上的乡愁,在我,也只是被寻常生活中更为宽泛的悲绪和离愁所代替。亲人的逝去,朋友的疏离,热闹筵席之后的曲终人散,最终都会影像在一只孤零零的大雁身上。因此,我开始懂得 “衡阳雁去”的壮怀激烈,也略知“天涯何处是归鸿”的美学喻意。
我是个没有乡愁体验的人,在我的笔下一旦出现了乡愁,我想,那一定是对生命的留恋,对世事的缅怀。
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不觉想起台湾散文家王鼎钧先生的一篇文章《脚印》,他说人在死后,他的鬼魂总要把他生前走过的路再走一遍,把他留在山川湖泊的脚印一一拾走,从此便是收拾了他在这个世上的一切行囊,注销了在阳世的户口。而我却总是在想,这死后的收拾,何如生前的盘点?古人退而思过,终究是为了改过,总得留几寸光阴,为前路作些修补。所以不如在行程之中来个盘点,且行且思,且思且行,待到梳理一番之后,再去继续未尽的旅程,这样岂不是更能轻装上阵,自在飞行吗?
以我的年纪,纵然离那收捡脚印的日子还很遥远,但旋即之间便入中秋。前半生走过的路,做过的事,想过的人,受过的伤,犯过的错,为何不在这岁月的路口一一拾起?该疗伤的疗伤,该了结的了结,该修正的修正。断不致于像那只大雁一样,带病飞行,悲啼婉转。
思绪随风,飘忽如云。我想,那一定是只在寻找脚印的大雁了?它的脚印在哪里呢?
大雁飞过,满山遍野的黄菊,是它的留下的脚印;大雁飞过,仰天而望的山头,是它的脚印;大雁飞过,山头上站立的我,也是它的脚印。于是我懂得了它的寻找,它要寻找的便是秋声中,那竖起的耳,那凝望的眼,那向温暖的南国寸寸挪移的光阴。
翅膀仍在云中翻飞。它看见了那些君临高山之巅的人,那些把高楼望断的人,那些在这个秋天的某个傍晚,聆听了那一声悲鸣的人。他们或高尚着,或卑贱着,或清醒着,或梦幻着,不管怎样,它是因为他们的行走而行走着。那一串串深深浅浅的脚印,便是它撒在岁月之河的印痕了。
雁叫声声。它的悲鸣仍在继续着。那凄厉的叫声简直要把北国的冰河刺破,让断流的心河在冰下涌动。
而我,就在此刻,我以我在山头上站立的高度,进入了大雁的视野。当所有的高耸云天的大树倒下了,我却因为始终坚持的站立,而站成了这座山的至高点。
我看到大雁的翅膀已经向我倾斜,并渐渐地向我掠来。我将会被那只大雁掠走,被当作它的脚印捡走了。如果不是我的身体,便是我的思想,如果不是我的思想,便是哽咽在我心头的那一声深吼,那是与秋声的和鸣。
多想这么站着,站立在逐渐萧瑟的风中,不再行进。
2005年仲夏的那一场惊雷,劈死了意象中的百年老树,连累的还有它的子子孙孙。淡褐的杨槐没有了,碧绿的山桃没有了,就连秋阳里,红得像火焰一样的枫树也一齐倒下了,呈现在我眼帘的,只是那些匍匐在地的秋草,它们被电光石火镀成了一片殷红,如同血染。
风吹草低,那些枯萎的草,用它生命中所残存的最后一点热情,向我诉说着它前世的荣茂,和今世的荒凉。它们诉说着,诉说着,流下了三千尺的泪,汇成了蜿蜒东去的白水河。让我明白了三十年来也不曾明白的某些文字的意象。
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
想起一些莫名的伤痛,它像漫卷的黄沙,迷住了我清澈的眼。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我不说。
我只说,雁过也,正伤心。
来世的大雁啊,可曾记得,我是你的旧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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