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余秋雨先生在《阳关雪》中有一段很精辟的论述：“人们来寻景，更为寻诗。这些诗，他们在孩提时代就能背诵。孩子们的想象，诚恳而逼真。因此，这些城，这些楼，这些诗，早已在心头自行搭建。待到年长，当他们刚刚意识到有足够脚力的时候，也就给自己负上了一笔沉重的宿债，焦渴地企盼着对诗境实地的踏访，为童年，为历史，为许多无法言传的原因。这时候，这种焦渴，简直就像对失落的故乡的寻找，对离散的亲人的查访。”

我引述这么一大段的目的，只是为了说明文人的魔力竟然如此之大，竟然把偌大一个世界的生僻角落，变成人人心中的故乡。我们向往西湖、周庄……大概就是这种情况，如果没有了文化的沉淀，那样的游山玩水会少了很多的兴致。中学时代，读陶潜的《桃花源记》，心神而往之；如今，读沈从文的散文，对那个边城，对吊脚楼，对水手，对翠翠，对苗民放蛊等等沈大师笔下的东西发生了兴趣。

在我手头上看的沈从文的书，明天出版社1991年《中国现代文学补遗书系散文卷（一）》。里面的文章，大多来自《湘西》，《湘行散记》和《云南看云集》。

（二）

我对沈从文的了解，是二年前看了他的小说《边城》，为里面的爱情而感动。之后，到书店买了他的散文集《湘行散记》。书里介绍他在解放后的著述《唐宋铜镜》，《龙凤艺术》和《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取得突出成就，可惜在书城终没有找到，而他的另一部小说《长河》也不曾看过。

看完《边城》，对吊脚楼十分感兴趣。“贯串各个码头有一条河街，人家房子多一半着陆，一半在水，因为余地有限，那些房子莫不设吊脚楼。”曾经在芙蓉晶的《古城随感》、轻轻姐姐《我的边城》诗之系列和曾是刀客小说《我的边城》。可惜，终没有机会前往看一看，只能在文学中领略那桃花源式的田园风光。曾经亲自请教刀兄有关放蛊一事，当时放在刀兄的留言簿上，没能记下。在《凤凰》中略有记载：“善蛊的通称‘草蛊婆’，蛊人称为‘放蛊’。放蛊的方法是用虫类放果物中，毒蛊不外蚂蚁、蜈蚣、长蛇，就本地所有且常见的。中蛊的多小孩，现象和通常害疳疾腹中生蛔蛊差不多。腹胀人瘦，或梦见虫蛇，终于死去。”由于宗教以及迷信的缘故，苗人放蛊在武侠小说被夸大。这一点，在客家山区也是有的。“斋婆”和放蛊的人身份类似，然而当地人并不怎么相信，只有在死人入葬的时候才会请他们来念经驱鬼神。

在我看来，《边城》的成功在于对翠翠、老船夫形象的成功塑造。在沈从文的笔下，翠翠是我最为喜欢的人物，她是“爱”与“美”的化身。在湘西小山城茶垌青山绿水和古朴环境下，造就了翠翠清澈透明的性格，美丽、热情、纯真，特别是对傩送的爱情。而老船夫的身上，包容了中国劳动人民质朴憨厚、任劳任怨、侠义心肠和慷慨大方，他的光辉在对待翠翠婚姻问题的宽容令我感动。

前人在总结《边城》，认为此小说“兼具抒情诗和小品文的优美笔触，表现自然、民风和人性的美，提供了富有诗情画意的乡村风俗画幅，充满牧歌情调和地方色彩，形成别具一格的抒情乡土小说。”是的，作者营造的那种自然与人性，风情与风俗的完美结合的意境，如同一颗晶莹剔透的珠玉，充满令人眩惑的诗意，带给我一种无比向往的感动，而这种感动一直令我十分湘西。

（三）

沈从文在《边城》题记中有一段引起了我的极大的兴趣：“我这本书只预备给一些‘本身已离开学校，或始终无从接近学校，还认识些中国文字，置身于文学理论，文学批评以及说谎造谣消息达不到的那种职务上，在那个社会里生活，而且极关心全民族在空间与时间所有的好处与坏处’的人去看。”大概沈大师也没有料到，这部小说竟然会如此成功，在文人中间引起很大的反响。

而在他的散文集《湘行散记》和《湘西》中，带给我极大的视野冲击却是另外一面。我们对于故乡，总是怀着赞美或落叶归根的心情。但是在他的笔下，却用乡下人的主体视角审视当时城乡对峙的现状，批判现代文明在进入中国的过程所显露出来的丑陋。沈从文自己也承认，他要表现的是“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因而，在现实纷乱的文学追求中，他始终坚持自己的目标不变。“只想造希腊神庙”，“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从他的文中可以很明显地看出他所要强调的，显然是源于生命要求的“自然本性”，对于那些无论是积沿成习的封建伦理旧秩序还是扭曲蠹蚀人性的都市上流社会新“文明”一律地给予否定，提出他的人与自然“和谐共存”，本于自然，回归自然的哲学。这样的文学，从“五四”以来，少之又少，可以说在散文史上是浓重的一笔。

喜欢沈从文的文章，还在于特别喜欢他的语言和结构处理。沈从文小学毕业后，随本乡土著部队在沅水流域各县的生活，当土司书，做屠宰收税员……这些经历，在他的文章写作沉淀了厚厚的一笔。例如在《一个多情水手和一个多情妇人》中有一段十分精彩的对话：

他刚走到他自己那只小船边，就快乐的唱起来了。忽然税关复查处比邻吊脚楼人家窗口，露出一个年青妇人鬓毛散乱的头颅，向河下人锐声叫将起来：

“牛保，牛保，我同你说的话，你记得吗？”

年青水手向吊脚楼一方把手挥动着。

“唉，唉，我记得到！……冷！你是怎么的啊！快上床去！”大约他知道妇人起身到窗边时，是还不穿衣服的。

妇人似乎因为一番好意不能使水手领会，有点不高兴的神气。

“我等你十天，你有良心，你就来——”说着，嘭的一声把格子窗放下了。这时节眼睛一定已红了。

这个时候，不能再引述下去，因为我突然想起了刀兄《其血玄黄》雷泰和冰姑那仅有几场对话还有描写，有异曲同工之妙。各位如有兴趣，不妨进去认真看一看，必定叫你看得热血沸腾而又柔情万千。

语言极富有地方色彩，是吸引我的另一个方面。沈大师说：“这些人说话照例永远使用个粗野字眼儿，也正同我们使用标点符号一样，倘若忘了加上去，意思也就很容易模糊不清了。”那些看似粗鲁的话，却最真实地反映了人性的本质。而落后的苗疆风俗，同样令我吃惊。如在《凤凰》中提到一个：“子弟儿郎照规矩与嫂子一床同宿，亦无所忌。但条款必须遵守，即‘只许开弓，不许放箭’。条款意思就是同住无妨，然不能发生关系。若发生关系，即为犯条款，必受重处分。”就我对中国历史的了解，这一点在原始社会，或个别地方兄死弟娶嫂子有这样的事，因为这风俗完全脱离了中华民族伦理道德约束范围。

（四）

因而，看小说如果不看沈从文的书，那可真是一个大的损失。读沈从文的小说或散文，从中可以看到一个普普通通的灵魂的苏醒、磨练与裂变，在作者的人生痕迹中得到一份启迪，一份领悟，一份借鉴，以便在支配人生命运时，在情感、理性、意志、偶然诸因素的加减乘除中，少一些错误，少一些后悔。

现在，水手、土匪、吊脚楼、桃花源、常德的船依然是我向往湘西的理由。如果有生之年，能去湘西走一趟，也是人生幸福快乐的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