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饭,我习惯地拈一本书,躺到床上休息。不一会,隐约听到父亲在叫我,还未等我来得及细听,只见父亲已然立在了我的床前。“要出去么?”我问。父亲点点头。于是我赶紧来到堂屋,搬上那张父亲亲手制作的竹躺椅,一手搀着父亲,出了门,往右,朝着一个既定的地方走去。这是我家门前右侧的一块空地,不到二十平米,靠北有一约两米高的土墈,往年这个时候这里应该栽上白菜或种上胡萝卜什么的,可是今年却什么都没种,只让它空着,长着草,留着让父亲每天在这晒着太阳。父亲患的是肝硬化病且腹水,肚子已经胀得“夜游螺”一般,已是晚期了。这里北面的风被高高的土墈挡住了,前面是一片开阔地,从早到晚整天能晒到太阳,人坐在这里舒服及了,父亲每天就坐在这个地方晒着对他来说是及其宝贵的太阳。因为母亲整日有太多的家务要做,有空我就在面前陪他,上班的时候我就在他面前放一个收音机,再系一只风筝在他的椅子上,让风筝在不太高的空中飘着,这样,父亲就不会寂寞了。当我搀着父亲来到屋侧地坪边时,父亲却说不去那,要去过另一个地方。“去另一个地方?”我愕然了。父亲点点头,并轻轻挣脱我的手,径自过了地坪边的小石桥,朝屋后走去。我紧跟随后,不敢让父亲有半点闪失。
这是一条我从来没有走过的路。路面宽阔平坦,并且闪着五颜六色的光,宛如一道彩虹,路的两旁是绿色的杂草和含苞的野花,当我们走到哪里,花就开到哪里,就象两行乖巧活泼的孩子在夹道欢迎着我们。我们走着走着,不觉来到一个地方,这是一片宽阔的草地,绿油油的草甸就象平铺着的地毯;草地的一侧是茂密的树林,林子里杜鹃啼枝,清翠欲滴;草地的另一侧是一条小溪,溪旁盛开着野花,浓香扑鼻,阳光在小溪里撒着银色的碎片。我把竹椅子展开,放在草地上,让父亲斜躺在椅子上,暖哄哄的太阳铺洒在草地上,微风轻轻地抚着,处境是那么恬静而完美舒适。我坐在父亲旁边的草地上,侧身靠着他的坐椅。享受着这暖暖的阳光和优美的环境带给我们的温馨。过了许久,父亲才开始说话,他轻轻地对我说:“你母亲这辈子吃了太多的苦,我没有给过她幸福,以后,你们要好好地看重她,不要让她再受苦,更不要让她受到委屈。”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很难过,眼泪爬满了两腮,我强忍着泪水,深深地点着头。他又说,老三(指我三弟)自从毕业分配在武汉,也有好些年了,可一直没去过他那,那是个大城市,他想去看看,想必那里的医院和医生都比我们县里的要强得多。可接着又说,他说他知道我有难处,结婚时还欠了许多债,现在又有了两个孩子,去武汉要花好多钱,其实再好的医生也治不好自己这病。他还说,我十五岁那年初中毕业考取高中,他没有让我去读,那也是迫不得已,因为那时家里穷,他的负担太重,在我后面还有几个弟妹要读书,我作为长子,应当为他分担一点担子的,可是又说,他后悔当时没有咬紧牙关送我读完高中,不然我也可以考取大学的,所以内心常常感到愧疚。所以当我有了孩子以后就和父母弟妹分锅单独生活,使得他年老体弱还要种四个人的责任田,致使他晚年受苦受罪,以至等到自己实在支持不住到医院检查却已经是病入膏肓了,即使是这样也没有怪罪于我,因为四个儿子两个读了大学,那小短命鬼(指我小弟)也读了高中,没上大学只怪他自己不争气。父亲说到这里,我深感自己的不孝,心里顿时感到了一阵针扎似的疼痛,一股悔疚的波涛猛烈地撞击着我的心灵。我估摸着,这是父亲的临终遗言,也是父亲临终时的心迹,一定会有很多的话要说,于是我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静静地听着默默地点着头。可是父亲说完这些后,就再也不说什么了,只是轻轻地闭上双目,安然地躺在椅子上。
忽然,一阵轻风吹过,只见父亲突然从椅子上坐起,一下子变得年轻了许多,人也精神了许多,病态完全没有了,我自己也一下子变成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这时,只见草地后边的林子里飘飘然走出一位姑娘来,她的衣着并不艳丽,头发也只用一条天蓝色的细手绢扎成一束,不过,身子该隆起的部位隆起,该细小的部位细小,显示出分明的轮廓和曲线,给人的感觉是:虽冇花冇朵,却是一身的香。只见她款款走进草地,笑吟吟地朝我们招着手。我顿时被这情景迷住了。这时,父亲象变魔术似地突然放出一只风筝来,他把线塞到我手里,笑着朝姑娘那边努努嘴,示意让我过去。我便情不自禁地牵着风筝往姑娘那边跑去,回头看时,只见父亲复又躺下身子,笑眯眯地闭目养神。我便和姑娘一起放起风筝来,从林子边放到了溪边。姑娘看到溪水,就象见到老朋友似的张开双臂,满心欢喜地跳了进去,先是洗手,再是洗脸,然后直起腰来,环顾了一下四周,只见她把手一伸,掌心上立刻出现了一朵殷红殷红的野桃花。她把花放在鼻前,做着深呼吸,然后又把她轻轻地放进溪水里,花儿便在水里撒起欢来,欢快地向前飘去。姑娘便在岸边跟着跑起来,追逐着野花的芳香。飘着飘着,花儿在湍流徐缓处停了下来,姑娘便悉心用手去捉,可是,花儿却突然在溪里打了个转,旋即又欢快地向前飘去。于是姑娘笑了,跟着奔跑起来,我也连忙把手里的风筝系在溪边的野桃树上,跟着狂奔了起来。跑着跑着,我下意识地用眼角斜视了一下那张竹椅,登时不由得心中一愣:草地上只留下一张空空的竹椅,上面已然没有了父亲的影子。我慌忙奔了过去,同时用目光向四周急速地搜寻着,可是什么也没有,而当我的目光搜寻到溪边时,发现那姑娘竟然也不见了,于是我便悲切地喊了起来:“爸—爸——”声音在草地上,在林子里,在整个上空产生强烈的回鸣,霎时间,碧绿的草地一下子变得枯黄起来,树林间纷纷飘落着霜叶,小溪也变得干涸了,冷冷的太阳把父亲的竹椅的影子静静地孤寂地投在草地上,系在溪边的风筝在半空中悠悠地飘遥着。我木然地立在这荒芜的、一片萧刹的草地上。
忽然,只见那飘着风筝的半空突然出现一个鲜红的、圆圆的光体,我定睛一看,啊,那是父亲的心!只见她在半空中不停地蠕动,并向四周闪射着灿烂的光芒,这光芒照射在我身上,暖暖的。我怀着朝圣般的心情忘情地奔向父亲。突然,脚下被乱草一绊,一跤摔在草地上,我顿时双腿一翘,从床上惊坐起来,睁眼一看,窗外,太阳正透进窗子直射在我的身上,挂在窗棂上的那只十年前在父亲弥留之际用来陪伴他的风筝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地摆动着。我用手一摸,枕头湿透了。
本文已被编辑[梦天使]于2005-9-24 17:30:2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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