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狗
老狗是一位兽医养的,毛色麻黄。它长得浑圆壮实,不像狼狗那样细长的腰身,高晃着四条腿,也不像狼狗那样拖着修长的尾巴警惕的立着双耳注视着一切。老狗总是睨视着一切,悠闲的来往于村头院落,似乎从不担心有什么东西去侵犯它。它是一种有着王霸之气的威严和高傲的狗。平常总是随便找那么个地方懒洋洋的一躺,雷打不动,风雨不惊。老狗的叫声不像其它狗那样“汪-汪-汪”或“哐-哐-哐”,虽然拉长了声音但其实是色厉内荏;老狗的叫声很特别:先是看见他的肚子一起一伏,有一股潜在的声音在那里面回旋,然后便是抬头向天狂吠几声,那声音不长,却声振屋瓦,响彻云空。似金属击响,余韵嗡嗡,自有一股慑人的威势。
爷爷说;“方圆几十里难得遇见这样一条狗。”
老狗是如此的雄强,容不得任何一只野狗闯入它生活的领土,假若有一只不幸的野狗误 撞入老狗的生活领土或者是挑衅的夺去了一只雌狗,那这只狗的下场一般便是死于老狗尖利的牙齿之下;即便不死,永远也不会再踏上这块使它心惊胆颤的土地,即使望一望也是心有余悸。老狗的威严和王霸之气是独一无二的。死于它尖牙之下的狗在我的印象中至少有七只。
我曾亲眼目睹它搏杀了一只大黑狗。
那只大黑狗是邻村院子里的。体形不小,除开肚皮和脚掌是白毛之外,全身透黑。大黑狗让我苦不堪言。养黑狗所在院子是我上小学的必经之地,独自一个人我从不敢从院子里经过,算算我们一同上学的小伙伴除我之外恐怕没有人逃脱过黑狗之口。有一回,我与一个伙伴蹑手蹑脚经过院子,但还是让黑狗发现了,那只黑狗便从玉米地里忽地向我们窜来,晃动的玉米杆似一股急风吹过一般。机灵的伙伴见事不妙蹭蹭的爬上了身边的柿子树,吓得我大哭起来,张牙舞爪地抓起地上的泥土向黑狗猛掷,那只黑狗停在我前面二米多远的地方,张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一圈红色的齿龈让我想起来就心跳加速,大约我的哭闹惊动了狗主人,我才终于解脱了,回家之后好久心还咚咚直跳。于是我便对那黑狗恨得要死,但又无法可除去它。
我心里暗暗的祈祷:老狗呀,你要找个机会咬死它才好呢!
于是每当我看见老狗悠闲的踱着步子到了前村的院子里,我总希望黑狗出来,和老狗交锋,但总是失望。有一日老狗从前院回来,大腿及屁股鲜血淋漓,我以里咯噔一下,失望极了。认为一向没有敌手的老狗也打不过黑狗,对老狗那种英雄般的敬畏感也淡了。
记得是马铃薯刚出新叶的时候,一天突然听到群犬在小河沟边的地里狂吠,出去一看,大大小小七八条狗正在地里,老狗与黑狗撕咬在一起,黑狗那尖利的牙齿又咬在了老狗的后腿部,死死的。鲜血像一条线流下了地,我希望黑狗身上有更大的伤害,然而那黑狗遍体完好,我好失望呀!老狗似乎没有什么反应,任由黑狗咬住它的大腿,它只那么静静的站着,我对于这种没有还手之力的“英雄”百感交集,难过得眼泪竟然夺眶而出,老狗怎能被别的人咬成如此狼狈的模样呢?
静静的对峙,我看出黑狗是不敢松口的。
忽然,老狗猛的一个转身,一块鲜血淋漓的肉皮,便掉在大腿之上。老狗的大嘴狠狠的咬在了黑狗的颈部,两只有力的前腿已将黑狗扑翻在地,然后便是一阵猛甩。黑狗被制住要害,无法挣扎,老狗嘴咬得死死的,死死的。
好久过去了。
老狗松开口,伸出了舌头,舔了舔嘴帮子,长吠一声,威严的离去。黑狗在地上一动不动,显然是死了。
我抱住了老狗的颈,眼泪滴到了老狗的脸颊上,我似乎又彻底的找回了那份失去的对王者的尊崇。我轻轻的用手拈住那块血肉模糊的毛皮,试图把它恢复原位,老狗张开大口,衔住我的手,可能是我弄疼了它,它的头在我身上蹭了两下,便缓缓的走开了。
年轻时的老狗所向无敌,在方圆几十里的领土中也算是一位叱咤风云的厉害角色。但老狗终归是要老去的,灰黄的毛色渐渐变成了枯黄;而且无缘无故老是掉毛,它躺过之后起身,便有脱落的绒毛散落在地,爷爷见了说:“这狗老了,活不了多长了。”
的确,我见这老狗也是日复一日的苍老,走路时似乎有点蹒跚了,再也不是原来那样矫健的着地,双耳原是耳尖吊着,现在是整个的耳朵都吊着了,只是尾巴依然微弯的向上翘着,保持着傲视一切的模样,但见人亲热时却摇动得缓慢了。
老狗老了,似乎老眼昏花了,院子里的人隔得稍远一点,它便对着“哐”“哐”两声,走到近前,才能认清是熟人。
老了的老狗会莫名其妙的发呆,对天长吠。我经常见老狗拖了沉重的身躯,摇晃着走到田地的高处,或树林的旁边“哐”“哐”的几声,然后便兀立在那里,看着长天。是在回味着利齿切进对手喉管那种喋血的快意,还是在重温昔日那当风而立雄视一方的王者感受。
尤其在夜间,它更是狂吠不止,引得四村八寨的狗都狂叫不停。爷爷说,半夜狗狂叫,是叫鬼呢!是不祥的预兆。我便挺害怕,睡觉时用被子把头盖得严严的,有一次早上醒来,发现狗的眼角流了一串黑黑的痕迹,爷爷说,那是狗哭呢,要死人的。我不知道狗还会哭。但那不久,为生计所迫的爷爷便在后山摔死了,我的心好疼。
老狗也真可怜,在瑟瑟的寒风中似乎被冻倒了,很不想站起来。只是在我给喂饭的时候才摇晃着起来。经常半闭着眼睛长长的趴在那里,或者是默默的走向一边。对于欲来欲老去的生命,老狗似乎有一种绝望的叹息和忧伤,年轻时没有对手,年老时没有伙伴,这种王者的孤独是难以忍受的。
在一个大雪天的早晨,老狗在屋外的大柳树下蹬直着四条腿倒在地下,我去一摸,身上已经冰凉。
我一边流泪,一边捧了几捧白雪撒在它的头上。
兽匠听说狗死了,拖了回去,我不敢去想那被剥得血肉淋淋的样子。
那只狗便永远埋在了我记忆中的白雪皑皑的世界里。
老墙
老墙起于爷爷的手,但真正享受老墙的却是父亲。
爷爷是土匠,筑起老墙之后不久便辞了人世·。父亲便在土墙的外面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几经风雨的土墙见证着我家的沧桑变化,也留下了我儿时的悲欢。
在我的印象中,土墙是敦厚的,不象现在棱角分明的砖墙那样冷峻得让人有一种冰凉的感觉。土墙的感觉是温和和舒适的。
童年的我总是在土墙的廊檐下搭个小板凳一边写我的作业,一边感受发生在老墙下面的故事。父亲晃动着利斧在老墙旁边劈柴,“嗨”的一声,木柴便分成了两半;母亲担着粪担“吱悠――吱悠”的从老墙的旁边到了前边的菜地。那头大母猪带着猪崽子在泥塘里洗澡之后在墙角处蹭痒痒,将老墙的棱角磨得滚圆,我会好奇的将猪崽子放在母猪的背上看他能将儿子背多远。黄狗总是无忧无虑的趴在老墙的檐角之下,伸出长长的舌头。我会捉了鸣蝉用狗尾草系在黄狗的尾巴上,等鸣蝉一叫,将黄狗吓得直跑,我在后面拍手看戏。
老墙默默地把这农家的一切包容起来,纳入静静的黑夜,到第二天黎明时又悄无声息的将它们释放。
尤其是在风雨交加的夜晚,我靠着老墙心里会很踏实。老墙是我安全的依靠。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呆在老墙周围的机会越来越少了。先是在中学读书,每周回家一次看看老墙;再是初中毕业到异地求学,半年或一年才回家看一次老墙。参加工作以后机会倒有,可惜老墙总是忘了去看。
老墙的确老了。墙上裂开了好几条大缝,邻居的小孩经常从墙缝里掏出麻雀巢。漏出的柴烟将山墙之下薰得焦黑,该死的老鼠也在墙角之下打了好几个大窟窿,父亲总是在用砖头瓦块去塞。
有一回,父亲说靠北的山墙被雨漂得厉害,风剥雨蚀若不修补,恐怕会垮掉的。我随口答到,垮就垮吧,垮了再修新的。这房也旧得不成模样,没有修补的价值。父亲不语,似乎有些黯然。看着父亲脸上的皱纹,便恰似老墙苍凉的裂缝。原来父亲和老墙都老了。
看惯了外面的高楼大厦,砖砌的小洋房,我越来越感到老墙的落伍。便和弟弟合计新修了两间两层楼的砖房,红色的砖,毕挺的棱角,比老墙气派多了。
只有父亲经常默默的踱到老墙下面的基石上坐下来吧嗒、吧嗒的抽一袋旱烟,然后叹着气离开。
今年三月,父亲硬是逼着母亲卖了一头肥猪,买回沙子水泥将北面的山墙全用沙浆水泥抹了一层,以抵抗风雨的侵袭。然后卷着被子回老屋住。他说砖房住着冷,不如土墙暖和。
我似乎明白了父亲为何对老屋如此的眷恋。
我突然意识到老墙肯定是要垮的。但在老墙没有垮之前,即使是风雨斑驳,但他还是要为我们遮风蔽雨的,我怎能将他如此轻易的遗忘呢?
我想,我应该经常去看看老墙 。
老树
老树是一棵大柳树。是爷爷的爷爷栽的。主干不过一两米高,然后分了三个权,各自一方,撑在天空像一把大伞。
柳树就在房前,我对它有一种特别的钟爱。因为我与两个伙伴打赌谁家的树最粗。结果圈手围下来这棵老柳树比他俩家的白杨树和松树都粗了许多,这让他们不得不服,这点小小的荣光使我对这棵老柳树倍增感情。
家里连根收的黄豆之类通常都是架在这老柳树的枝桠上,这活儿当然是我的。我搭了梯子(用手抱住是爬不上去的,因为树干太粗无法抱住),上了树,架好粮食,便在三杈处用绳子一围,然后靠在树上悠哉、悠哉,又不用担心掉下去。仰着头从树缝里看天,想我的心事;或者垂下两根绳子荡秋千。
老树就是我的快乐。
父亲不喜欢柳树,因为父亲是个木匠。他说柳树木质差,容易烂,不适宜做任何家具,砍了做柴禾也得放上一年半载才能干。他几次都要砍掉它,说他挡了阳光,晒粮食有影响;又说荒了屋旁的田,遮了田里的阳光。每次都是我极力的反对,我说砍了烧柴不容易燃,一烧直冒水气,不如让他长着,晒晒黄豆之类的也好。父亲砍树的意志也并不坚定,听我一劝,也就罢了。
我想,老树幸亏是棵柳树。老树如果是杉树之类的或者是其它的木质较好的树,怕不早就被父亲伐倒做成了木盆呀,木柜呀,风车呀之类的木工家具了吧!岂能活到现在,又岂能长到这般粗。
可老树终究还是逃不掉被伐的命运,一位打水泥砖的人对父亲说,你砍下这棵大柳树作水泥砖的垫板可以卖不少的钱。父亲大喜过望,一早开始那尖利的锯齿便深深的切进了老树的下盘,斧头的利刃也泛着白光也一下一下晃向了树身,到了黄昏,老树终于匍然倒下,最后的一点树皮始终与根盘连着,但翻飞的利斧转瞬之间便让它与大树的根系脱离了最后的联系。那血红的年轮据说可以推测树的年龄,我用手去摸了摸,树身与钢铁摩擦产生的热量还在,就像刚死去的人还残存着体温似的。我鼻子一酸,扭头进了屋子。
屋外,父亲正计算着这棵树可以截成多少方木料,可以做多少水泥垫板,可以卖多少钱。我好像看到了父亲挥舞利斧一层层剥去老树的皮,然后又将老树一块一块分成板,再用长长的铁钉结结实实的钉在板上。
这棵曾经把我拥在它三杈的怀中当摇篮的老树,曾经在他粗壮的胳膊上荡秋千的老树,曾经用来遮阴蔽雨的老树瞬间便在我的心中土崩瓦解了。老树上的欢乐也无影无踪了。不会有鸣蝉再飞进柳荫中长鸣,不会有喜鹊停在树梢上喳喳直叫。我似乎再也不能折下长长的柳条编成的树叶帽,再也不能剥下柳皮做成嘀嘀吹响的柳哨――――
我的心暗自流泪,我有点憎厌父亲听说柳树能卖钱时那喜笑颜开的神态。
我想,要是老树什么作用也没有,或许他会活到现在。
我怀念老树。
本文已被编辑[梦天使]于2005-9-22 14:15:50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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