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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在河堤上悠晃了个来回,又静了,只听到几只老鸹站在枯树枝上呱呱直叫。两个男人意识到眼前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商量,便蹲在地上,一个人拔了一根枯黄的草枝,在自己面前的泥土上无意识的划着,煞有介事的针对现实,开始了一系列充满忧患的对话。
牛汉三先浅浅的在地上划出一道歪歪斜斜的横线,然后小声问:“大哥,这些小日本鬼子看样子是不是不走了?”
鲁凡义紧皱一下眉头,在面前的横线上划了竖竖的一道,说:“那还能不走?这是咱们的土地哩!不过,只怕还要糟蹋些日子,祸害些人才罢休……”
“那要等到个啥时候?”牛汉三一惊,杵在地上的草杆一弯,胡乱的划出一个勾来。“日子就没个尽头了?”
“不是的,”祖父抹一把干燥的脸,扭头朝西边看一眼,“你看看咱们这么大一块平原,他就凭那一个烟囱似的蚂蚁窝子就能守的住?就那一墩子土窝窝,还耐不住大伙儿一个一泡尿使唤的。”
“如果再来些鬼子,一个平原全叫鬼子占去了,会怎么样?”牛汉三还是不放心,眼睛盯着鲁凡义比划着的手担心起来。
“……不可能。”祖父叹口气,又肯定的说。“咱们不是也有军队?不用多少时间就能把日本鬼子打跑。以后就还是老样子,该种地的种地,该娶媳妇的就娶媳妇……”
“火烧眉毛顾不了以后了,你给说说眼下是个啥过法?”牛汉三也抹一把干枯发黄的脸。
“这日子就是……就是咱们还暂时自己做不了主,样样都要听小鬼子的了。要打要杀,都随他高兴。”
“女人也是保不住了?”牛汉三给吓住了,手里的草杆微微颤动起来。
“你看看小鬼子的杀人,他高兴也杀,看你不顺眼也杀,要你干啥你不干也杀,怎么说,只要高兴,他就想杀谁就杀谁,咱们的命根本就不叫命!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考虑保住女人?”祖父说。
“就不能跑了?”话刚出口,牛汉三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这么个光秃秃的平原能跑到哪里去?
祖父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只差最后一口气了,就耐心的说:“任谁也跑不了。不用说你穷,你再有钱,也跑不了。”
“……这,”牛汉三觉得眼前一片漆黑,担心马上就活不成了,身上一抖,“真这样了,那该怎么办才能活下去?”
“要活命,还是的靠我们自己。”祖父一本正经的说。“鬼子现在不走,以后也会被赶走的。我们老百姓是命不好,但我们有地有儿子,就一定熬的过这些矮脚驴子的。”
说完,祖父在牛汉三随手划出的一道浅痕上,重重的又描了一划,表示可以言归正传了。牛汉三软软的叹了一口,丢掉手里的草杆,表示同意。
这一次的见面,是祖父久经考虑的结果,目的是就尽可能节省和迅速的在这个荒凉年代,凭借片言只语把牛家美丽动人的女儿娶进家门里来作儿媳妇。由于没有做媒的经验,他在事前一直考虑如何开场,现在话题渐渐有水到渠成的起色,祖父内心开始溢满成功的喜悦。
虽然那个时候,他已经透过牛汉三沮丧无助的脸庞清晰的预见到,未来的我将在牛家女儿深情细致的关怀下茁壮成长,但他最终没有想到的是,未来的我竟然没有守住家园的土地,而是辗转千里之外,来到的云南四季如春的山间。同时因为成长岁月里没有亲戚兄弟姐妹的寂寞和孤寂,我只能花费无数的精力去认真研读王力的《汉语诗律学》和半卷姜白石的词卷,于是在长成后,就自然的习惯于成天酸不啦唧对着庭院里的花开花落吟哦不休。甚至在此时追想祖父当年的过程里,我的叙述也充满了文人特有的臆想,故作姿态的语言把记忆的真实粉饰出不伦不类的面貌来。
4
随着祖父重重划下一道泥痕,主要的话题随即在祖父和牛汉三中间,在远离各自家门的河堤上的两个男人口中展开和商量着,他们先开始诉说了一遍各自的苦处。那时候,我的祖父接着介绍了我的父亲。在时紧时缓的语调里,父亲这个成天上房揭瓦、下河摸鱼的顽童,在祖父充满怜爱的叙述里被呈现出来,牛汉三真实的感觉到了一个浑身优点、一见到女人就脸热心跳的年轻男人。
祖父说:“牛家兄弟,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如果我们给他们成了家,自然不也就少了一份心事!”
牛汉三心里紧张地暗自盘算着,他紧抿着嘴,不吭声。
当时,祖父也在为自己的转弯摸角的结束隐隐松了一口气,因为对于应付男人他从来都是感到自己很有些力不从心。祖父一生都是个精力旺盛的男人,从青年到壮年的他占着一手能干的木匠手艺,浪荡的步履沿着四通八达乡村土路,曾遍及平原的各个角落。他天生擅长于应付各种各样的女人,他像一个孩子迷恋各种各样玩具的孩子,如痴如醉的与不同的女人们做着旷日持久的周旋。他挂满漫不在乎笑容的脸和一连串低级俏皮的俚曲,丰富了许多乡村女人枯燥的日子,风流逸事充盈着女人们永不止息闲话和思念。在女人们蜂拥扑来的时候,同样的,陷在她们中间的祖父也永远的成为女人们痴迷的一件玩具。除了祖母,她每次都在疲惫不堪走进家门的祖父身上,嗅出一股一股腐败和腥臭的气息,上面晃动着的那些女人们柔软身体的气味,常常令她终日头疼恶心,咒骂不止。面对责备和训斥,年轻的族长仍然积习难改,不可救药。
这天下午,祖父停顿了一会,又加重语气问:“你,给句实话,行不行??”
“……唉,花儿还小啊。”牛汉三慢吞吞的说。
“兄弟,我这可是为了你家里头打算,你可要想个清楚。”祖父歪着头,吹了吹草杆上的尘土,顺手用它掏着耳朵。“要不,再叫你家花儿脸上再抹两年的锅底灰,咱们再商量?”
“我就是打算……”
“兄弟,说句你不爱听的话,我家老三身子骨还嫩,多在地里玩两年,全当长架子。可你家花儿就不同,这小鬼子包不准哪一天就会看见她藏在锅灰下那张水灵灵的脸。”
“我又不去惹他们,不碍事!”牛汉三迟疑的说。
“那些遭殃的女人,谁惹过这些小鬼子了?”
牛汉三有点发怵,使劲摇头。他只是呆呆地望了祖父好一会儿,才沉闷地说:“这事还得我回去跟花儿商量商量,看她是不是愿意马上嫁过来!”
“老弟,难道你还现在还做不了你女儿的主?你想要等到个啥时候?”
牛汉三摆了摆手,苦怏怏的说:“老哥,你知道花儿上头还有一个哥哥,我唯一的儿子。我想,万一儿子娶不上媳妇,就让花儿给他们换一个,好歹也别让我断了香火!”
“好,这就是说不成了。那就让你家花儿满脸锅灰的再多丑几年。”祖父果断的站起身来,一边说,一边抖动着发麻的腿。
“……唉,你说,再说说怎么办?”
祖父“噢”一声,沉思着说:“粮食是没有了,我还藏着五个大洋,我再去给你凑上五十斤的地瓜干,这就算聘礼了,怎么样?”
牛汉三一听,就知道鲁家说的虽然不尽不实,但这算是一个好的结果了。但不想一口答应下来,他要尽可能的逼一逼对方。他埋着头,做出很痛苦的思考样子。
“那你再考虑考虑吧!”祖父深陷的眼睛闪动出一丝笑意。
“这好像委屈我闺女多了。”
“你说还要咋样?”
“要有一顶大红花轿,一个齐整的吹打班子,再弄上几桌招待亲友的席面。”
“行。”祖父一反常态的一口答应。
“真的行?”未来的外祖父原本只是顺口刁难几句,这时却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到那天,就请枣东庄最有名的齐家班子可劲的吹打着。一顶八人抬的大红轿子风风光光的从牛庄,经河西,一路招摇的把花儿抬进来,也让那些站起来还没有炕桌高的小鬼子看看咱们的气派!”祖父虚张着声势,故意用手指引导着亲家的目光望向河西的炮楼筒子。
牛汉三这时一个激灵,他终于明白了祖父爽快的应承背后隐藏着这么一个毫无指望。他哀哀的想,这些话终究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而已。现在他清醒的意识到不要说吹打班子,就是大红花轿也是不可能的了。自己美丽无比的女儿真是亏了,他很气愤,但有不能怪祖父。要怪,只能怪那些举着膏药皮畜生。他感到腰部有些酸疼,无力地从地上站起来。他扶着一棵树一个劲地喘气,说:“他姥姥的,要真再这样过下去,不怕你笑话,我真不想活了!”
“我也这么想过,老弟。”祖父一脸严肃的盯着牛汉三回答说。我的外祖父张张嘴,最终什么也没有再说。
美丽的母亲在一个了无人迹的黄昏,由外祖父和舅舅陪着悄然走进了鲁家的院子。接着,在父亲对着岳父磕完头后,外祖父怀里揣着五个滚热的大洋,红着脸的舅舅肩背一袋地瓜干,乘着暮色行色匆匆的踏上归家的路。
没有热闹的喜宴,站在门口的枣树下。两个亲家不发一言的对饮了一杯冰凉的浊酒。
(待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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