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缘于东方文化,或者更具体为楚文化的特质,使得渔父这一形象频频出席中国传统文化。并且这些渔父大都不务正业,不是弄杂耍就是卖口才,居然还混出点儿名声来,成为隐逸和智慧的代言人。
庄子写渔父,渔父就是着了道袍的,是圣和道的统一体。大概不能从坟墓中拉出孔子来辩驳一番,庄子深以为憾,于是借渔父之口喋喋不休地向孔子灌输道家的无为之境和明哲保身思想,让个孔圣人伏贴的像小学生一样。
屈原也写渔父,这个渔父是豁达的,善于变通的。沧浪水清我就濯缨,沧浪水浊我就濯足,管他濯缨还是濯足,反正我濯了。我们的屈大诗人耳根子一软,还真着了他的道儿,一头扎进汨罗江里喂了鱼,可真是随波逐流了。
庄子和屈原都处于战国末期,只是一个寒微,一个显贵;一个入道,一个崇儒。不过在渔父的塑造上,二人不谋而合地意象为淡泊、超脱、尊循时命、顺应自然的隐逸符号。有了这样的创作原型,再加上后世文人的添油加彩,儒之隐和道之隐如同两个打碎了重捏的泥人儿,总算可以混在一起了,就是有时他们自己也弄不清楚哪条胳膊是天人合一,哪条腿儿是独善其身,呵呵。
其实,渔父这一形象也并不是庄子或屈子的原创。早在他们之前,渭水边上一个须发如霜的老头儿已经处心积虑地摆出了渔父的pose了。这一钓不但钓来了相位国土,还钓到青史留名,可谓名利双收。要说姜太公不想当官儿恐怕没人相信,而他也确实当了官儿,还一下子就进了中央领导班子,辅周灭商,开齐国先河,一系列政绩令人高山仰止,最后玄的没法儿再玄,封神仙去了。这一切当然要归功于他那悬而又玄的道具——无饵的直钩。很疑惑今天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宁愿花几十万去学mba,倒不如在姜太公的治国思想上多下点儿功夫。
可我还是扫兴地想,如果不是文王偶游到此,如果不是西周极需要一个奇人辅助灭商,如果不是周文王礼贤下士,如果……那么姜太公是不是一辈子都要在皤溪边上做渔翁而与历史无缘了?
如果说历史是一种过程,而政治是结果,那也是关心结果的人多。想想姜太公未遇明主的前80年里是怎样的一种凄惶。好在他老人家高寿又壮心不已,辅四世而功德圆满,否则中国历史也许要改写了呢。
太公之钓虽具有轰动效应毕竟让后世文人(尤其不得志的)眼气,所以说历史上最有名的渔父还要属东汉严光,而且这个渔父明星实在是名头来的蹊跷。严子陵虽博学多才,少有高名,却不曾有什么传世之作,也未见什么治国思想。就因为有个老同学浑水摸鱼地当了皇帝,而人家老先生自此隐姓埋名地开始隐居,披着一件羊皮在富春江边垂钓。任刘秀那小儿怎么软磨硬泡,我就是不给你当官儿。
嘿!没想到这倔劲儿一上来还成就了一段佳话,后世文人可算找到一个清高气节的偶像,一股脑儿地拜在严子陵钓鱼台下,一批批忠实的fans前来追星。就连大诗人陆游都不能免俗,甘愿当个无名渔父。这不,连名声都不要了,够彻底的。还是后来的范仲淹实话实说,一脸愧意地做起了自我检讨:君为功名隐,我为功名来。并大赞了一番严光的风骨:先生之风,山高水长云云。
总觉得后人将严光推崇为文人楷模实在不够理智,至少不够厚道,就像将某个无心插柳的女子硬钉在贞节牌坊上一样。有才不用就是人力资源的浪费,还有什么可吹捧的。也许严光深知刘秀那小子一肚子阴暗思想,唯恐自己日后遭遇不测呢,这一明哲保身的举措到被后人无限放大了。
古代文人还有些想当然。就说所谓的渔父吧,套用一种时髦的说法儿,完全是古代文人的意淫。格林童话里的那个渔夫不仅生活悲苦,还是个可怜的“气管炎”;海明威笔下临海而居的老人也够让人垂泪的。而在中国,姑娘河边采菜,少女溪畔浣纱,渔翁江滨垂钓,樵夫林中砍柴,都那么美丽又闲情逸致,高洁又悠然自得。真格儿地应了马克思的美学思想:劳动产生美。可是中国的文人有几个会干活儿的,还不是说的比唱的好听,不过是身处庙堂之高,又慕江湖之远的士大夫们的一种精神自慰。
什么“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说的倒轻巧,殊不知终日被阴寒的江风吹着,不得关节炎也少不了贴几幅膏药。“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王维那是不愁吃喝的,躲在深山养闲,以一个诗人外加闲人的视角勾勒了一幅山居秋暝图,颇得后世禅呀、知了的赞誉。“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不过是李大仙人被赶出长安后的牢骚满腹罢了,那是有个“不称意”的前提的。青箬笠,绿蓑衣,玄真子还没等脱下呢,苏东坡就捡着穿上了,全然不顾那一身褴褛。
自娱自乐,自欺欺人乃是文人惯用的把戏,那阵斜风细雨也从唐宋吹到明清,直吹的“欸乃一声山水绿”,吹到“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的境界,好像每个文人都升华成渔父了,或者好像每个渔父都诗化成文人了。当然,文人们向往的渔父是意象化了的,不过是一种山林之想的悠然show,而不是真的去做渔夫的行当。渔夫那是满身腥味儿,渔父可是一筒子高洁,还是有本质区别地。
在儒与道,仕与隐之间纠葛,文人们靠着渔父这剂鸦片麻醉自己也就罢了,谁知艺术家们也要赶个时髦。只须把“渔父”这两个字从诗人词客笔下揪出来,随便涂涂画画,一江秋水,一叶扁舟,一个老翁,一把钓竿就出来了。更有甚者一曲《渔樵问答》,简直就是对从姜尚到毛主[xi]等诸多优秀军事家的一种辱没。毛老人家说了,枪杆子里出政权,可是斧伐之丁丁,橹声之欸乃中,千载得失是非,尽付渔樵一话了。尘世的万般凝重,在两个斗大字识不得半箩筐的渔夫樵夫那里,以一种潇洒飘逸的旋律云散烟消,实在是一种高的不能再高的境界了。
即便清高的文人不屑为五斗米折腰,起码要保证有两斗米果腹。可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实在让人提不起兴趣儿来,月夜荷锄归的文人毕竟寥寥。于是渔父这样的出世讲玄,足见道骨仙风的超脱意象,也就成为一种特有的文化现象,而经常在诗词音画里作客。
这份渔情逸致,今人倒是应该借鉴借鉴。大家都是俗人,超然物外就免了,那种亲近自然又顺应自然的爱恋及深远,还是令人感动并至关重要的。只可惜,现代社会朝多元化发展,先人那套藏猫猫的把戏早就过时了。今人要的就是显,就是露,只要把脸捂上,爱露哪儿露哪儿。可谓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呵呵,有点儿跑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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