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誰不行
文/碧海澜渊
一
他们决定不在一起时,我已经十四岁了。现在都记不得十四岁是一个怎样的年纪。好像什么都懂,又好像什么都不懂。他们分开似乎都没考虑过我的心情,那女的问我要跟谁,我没吱声。那男的说孩子没有你这样的妈!那女的说孩子想跟谁,有她自己的选择,你以为你就是一个好父亲吗?
唉!他们都这样了……还吵!
我不想和你们中的任何一个生活在一起。我说这话的声音不大,可他们全都听到了。他们的争吵终于在震惊中静止。我不会再叫你们爸爸妈妈,永远不会。他们相互对视了一下,目光又同时对准我。我没有爸爸妈妈,我恨你们。那女的听了我的话,泪就悄无声息的流下来了,她过来抱住我,她本来是有话要说的,但因为却哭得越来越凶,说不出来。当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她时她脸上的伤心绝望像电流一样串遍我全身每一个细胞,难到那是报复的快感吗。你们有两种选择,一种是把我送走,另一种,是我离家出走。从此我跟你们没有任何关系。那女的又天昏地暗的痛哭流泪,那男的表情也是前所未有的孤苦,这件事的发生,可能比那女的离开要让他难过一百倍一千倍。
是那女的要离开吧,不过这些事情早就不是我关心的了。任何人都该为自己做过的事负上一点责任,不是吗?他们不再争吵,而是默默的坐在乱得像刚刚被洗动过的房子里。那男的拼命的吸烟,而那女的从没停止过流泪。我看着这一切,我知道,这个家,散了,就算我做什么都是杯水车薪,没用了。送我去奶奶那里吧,让我和奶奶生活在一起。他们再次把目光对准我,他们心里肯定想这个固执的小孩子真的是他们生出来的吗?去那个小山村,和奶奶生活在一起,永远不要见到你们。那男的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而那女的瞬间扑倒在那个男人的肩膀上。大声痛哭。她知道她抱我,我还会推开她,她也不是留恋什么,这个时候,她只想找个男人的肩膀靠一靠,或许她还有一点后悔当初为什么把我生出来。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一直叫那男的陆富,叫那女的陈音。
我真的被他送去了那个有点偏远,有点穷,没有自来水的小山村。那是陆富的故乡。在那里我见到了一个脸上有无数条皱纹,头发灰白,但精神却出奇的好的老太太。那是我奶奶。真叫一精神。陆富说妈,这是陆露,您孙女。老太太上下打量我,差不多有三分钟。我没觉得不自在,我现在认为自己是个死人或至少是死过一次的人,我连爹妈都不要了,我还有什么不能失去的东西?我的目光有点呆滞,老太太的目光有点心疼。陆露?老太太叫我,我点点头。怎么这么像当年的我?陆富坐在老太太身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因为看到陆富,我就烦了,跑到院子里去看鸡。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笼子外面的跑步鸡,挺好玩的。
三天后,陆富走了。我留下来了。
他走时,我看都没看他一眼,他说陆露,爸爸知道你心里有气,但是你还小,大人的事,你不懂。你在这里休息一段时间,别想太多事,等你想回去了,给爸爸打个电话……他还想说什么,我没让他说下去,我说我没有爸爸。
奶奶面无表情的站在一边,她说大富,你走吧,孩子有我,,没事。陆富眼里一闪一闪的泪,哽咽着,叫了声妈……奶奶说行了行了,别误了火车,火车在咱这小站就停三分钟。陆富转身时,泪还是止不住的掉了下来。
常听别人讲人至悲而无泪。从开始到现在,我一滴眼泪都没流过,陆富和陈音都哭了,就我没哭。我心里的无助和难过,全都变成了对他们的恨。我想哭,但我强迫自己的眼泪不要流下来,我要让他们看到,没有他们,我一样可以坚强的活。可能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不会流泪了,直到我长大。
二
这是一个风景如画般的小村,家家户户过着平淡的幸福生活。至少我认为他们是幸福的。上午去田地里劳作一天,中午的时候可以在田边睡觉。下午夕阳最美的时候,他们就扛着劳动工具回家吃饭。旁晚,辛苦了一天的人们会三三两两的聚在某个人家的大院里说话。天全黑了,大家就各自回家,睡觉。日子就这么简单的重复着,一天和一年没什么不同。
如果当年陆富没有考上大学,没有穿梭在城市的灯红酒间,或许他也像这些农民一样种地,娶个很会做饭,很会生小孩的老婆。那就不会有我这个城市里的农村人,农村里的城市人,不伦不类的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我是什么东西!
奶奶说我不像我爸,到很像她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我每天和奶奶睡在一起,她总是讲一些陈年旧事给我听。像真事,又像故事。听着听着,我就睡着了。奶奶年轻时一定是一个花一般的女子,却固执的像一块顽石。
我有时几天都不说一句话,白天我就困在屋子里学习,我带了好多课本来。傍晚,就去溪边洗衣服,或是坐山坡上看落日。山村的落日真美啊,看一辈子也不厌。村里人发现我的存在时,我在奶奶家住了差不多有一个多月了。有人说这是谁家的丫头,长的可真水灵。然后就有人说了,那是陆家大富的闺女,城里人。然后另一个人接着问,怎么没见大富两口子呢?那人小声回答还说呢,我听说离了,孩子没人要。我从他们身边走过时,哼了一声,他们立即转移话题说老李家的三媳妇又怀上了。农村人一天就这点愉乐项目吧,我想。
那天在溪边洗衣服时,我认识了李湘云,和我同年的一个女孩子。她说你的衣服真好看过了一会她又说你的裤子也好看。又过了一会,她说你长的也好看,像电视里的人。我说你叫什么?她说我叫李湘云。好美的名子。她说我能做你的朋友吗?我说我叫陆露,你是我在这个村子里唯一的朋友。后来湘云经常来找我洗衣服。
奶奶家的地早在几年前就租给同村的人种了,奶奶每天除了喂鸡,喂鸭就是做我们俩个人吃的饭。陆富每个月都寄来大量的生活费,可是在这个小村里想把这些钱花完,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陈音经常的会寄一些衣服书本还有我从前很喜欢吃的那些小食品。可这又有什么用呢?我把那些奢侈的衣服和小食品分给村里的小孩,于是,我一下子就多出来好多追随者。我送给湘云的牛仔裤和t恤衫,她一直都舍不得穿。
我告诉他们不喜欢热闹,如果有事再来找我,没事的话不要来找我。他们因为我的坦白有点不高兴,但是因为拿了我的衣服和小食品,即使不高兴,也乐呵呵的走了。湘云说村里人说的是真的吗?村里人说我什么了?说大富叔和婶子离婚了,没人要你,才把你送来这。我说是我不要他们的。湘云好像没懂,我想即使我解释,她也不会懂,世上会有几个人明白我这个顽固派的脑袋里到底想的是什么呢?
李远大是这个村子里有点令人讨厌的人。他说我是小狐狸精。于是,我与李远大的战争正式拉开序幕。李远大是这个村的孩子头,好像比我大一岁,长的挺结实,样子也不难看,就是特别能打架,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惹上这号人物的,总之就是他的拥护者绝对不允许拿我的东西,不然就是背叛。天哪!多么鴢稚的小男孩,我理都不理他的无知举动。我有好东西照样分给村里的小孩,他们想要却又不敢要的样子特有意思。那让我觉得我是一个大人。我说你们拿着吧,那个家伙要敢打人,就让他来找我。。他们本来都好好的把东西拿在手里,可不一会就扔下东西如鸟兽散。留下那个山村小霸王唬着一张脸站在那。你这个小狐狸精,你抢走了我的朋友!
唉!多么无聊的男人!
我看看天,可能要下雨了。我收起地上的东西,准备回家。你没听见我在跟你说话吗?我说我只看到你吓走了我的朋友。他气愤的说他们是我的朋友。我走到他面前,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他可能被我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底下了头。随后又迎向我的眼睛。我们互相瞪了很久,最后他调头走掉了。
至从上次我把他瞪走之后,我就经常能看到他。我是这么感觉的。我总是能在村子里遇上他。遇上他,我也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两个人狠狠的瞪对方一眼,然后分道扬镳。湘云说李远大是十里八村长的最好看的男孩,好多人家的姑娘都喜欢他。我说空有一幅臭皮囊,心眼小得像女人。湘云说他不是。我说那是什么?湘云说不知道。
三
村里小学校的长校长来找我奶奶,他希望我能去那个小学校教书。这怎么行?我才刚刚中学毕业。老校长说那已经是这村的最高学历了。原来知识可以改变命运这句话不是骗人的,陆富就是因为坚持不懈的学习,才走出了这个小山村。我想如果我能做的话,我很愿意接受这份神圣的工作。
我破天荒的给陆富打了个电话,陆富听到我的声音,显然有点激动。我要高中课程的教科书。他说好,明天买了就给你寄去。还要小学的教科书和辅导教材。他说好,明天一起买了给你寄去。你后你别寄钱给我了,我用不上。他说那是给奶奶的。你……我想问他最近好不好,可是咬了咬嘴唇,说了句再见,就把电话挂了。我发现我有点想他了然后,我给陈音打了电话,可惜电话响了好久都没接。我放下电话,向那片有好多紫色小花的小山坡走去。
李远大也在那。
我坐在离他远一点的地方。他对着风大声说对不起!夕阳一寸一寸的落下,我看到他的侧面很线条很美。我也对着风大声说没关系!然后我们俩个笑了,那是我在这个小村第一次笑得那么开心。
我去小学教书时,我知道了为什么这个村十几二十年,只出了陆富这个一个大学生,那是怎样的教室,好像一座危房,桌椅板凳形态各异,最头痛的是我的那些可爱的学生,有的说自己是3年级,有的说自己是5年级。我拿出点名册,居然有一半的学生没来上课。我想我以后的生活,将会非常忙碌。我让同学们明天把没来上课的同学都找来,没想到第二天41个学生居然全部到齐,简直是奇迹啊。连湘云和远大都来了,他们已经好久不读书了。因为听说老师是我,所以远大把所有的小孩都找回来了。我会心的一笑,我开始感觉到责任两个字的意义是如此重大,
我自认向来就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我把41个学生分成两个班,1年到3年一,三,五上课,3年到6年,二,四,六上课。除了语文和数学,我还分别加开了音乐,美术,体育,自然四门课程,虽然我不一定是个好老师,虽然我也可能还只是个孩子,但是我的全力调动下,这些山村里的孩子爱上了上学。
或许他们更爱的是你这个看起来像孩子一样的老师。奶奶说。
晚上的时候,我自学高中课程,那才是一天最累的时候。我累,可我很累得很快乐。在时间的碎片里,我忘记了来时的路,我几乎都记不起自己是为什么才来到这个村子,连我自己都认为我是为了这些孩子来的。我每周固定给陆富打一个电话,我告诉他我现在生活的得好,希望他也一样。打完陆富的电话,我会习惯的打给陈音,但陈音的电话从来没有接通过。我经常还会收到陈音寄来的东西,只是她寄来的衣服我不能穿了,陈音可能以为我永远都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我现在18岁了,她还在寄14岁的陆露穿的衣服。
小村离火车要有5里的路程,有时候我会走上5里路到那个小站。不为什么,我想看看带我来的那趟火车,想看看火车开起时带起的那阵风。我是在等什么人吗?是在等陆富吗?是在等陈音吗?是在等某一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笑着从火车上走下来吗?可能我只是想看看火车一停一起的风景。
那天火车上跳下来一个人,一个学生样的男孩子。他下车后站在站台上一直看着我,直到我走,他才叫住我。请问你这儿有旅店吗?我用看着一个外星人的眼光看着他,你以为这里是渡假村吗?火车在这个小站只停三分钟,你为什么跑下来?他傻不楞登的看着我,说完了这荒山野岭的。他说我每年坐四次火车,寒假两次,暑假两次,三年,一共十二次,今年我就毕业了,可能要留在学校所在的城市发展。你干嘛跟我说这些?我一点也不明白他的那些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因为这十二次里,我路过这个小站时,看到过你八次。这次从家走的时候,我告诉自己,如果这次还能再看见你,我就下车,结果我就下车了。
原来我也成了这个小站的风景。
跟我回家吧,你搭明天的火车。
我告诉奶奶,这是我的朋友,奶奶好像很喜欢他的样子。今晚时,我带他去看小村的落日,他发誓这是他长这么大看到的最美的日落。那天我们聊了很久,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很有话说。他说你不这里的人,因为你的眼神跟他们不一样。我说我属于这里。他说任何人都不属于什么,只要你心里愿意,呆在那都是一样的。
只要我愿意,我是愿意永远留在这里的吧。
第二天的那时辰,我送他上了火车。火车起动时,他向我微笑,我也向他微笑。火车慢慢的开出了小站,他还在向我挥手,我心里有点失落。火车的呼啸声覆住了他的声音,后来我回家,才想到,他可能是问我叫什么名子,其实我也没来得急问他的名子。
远大当兵走时,村里好多小孩去车站送他。他觉得这是一件特光荣的事,甚至比他去当兵还要光荣。我说远大,到了部队记得给家里写信。他说我只会给你写信,我家里人不认识字。我说那你就写给我,我再去你家读给他们听。远大想了想说,陆露,我能单独给你写信吗?我说能。他就笑了,笑得光茫万丈的。然后火车就把远大带走了,山村里的小霸王。
四
我以为我会在这个小山村过一辈子。奶奶的身子骨没有前两年硬实了,三天两头的要看土郎中,我给陆富打电话,说奶奶病了。陆富隔天就赶来小村里,还带来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但我知道他是干什么的。说实话,我对那女的印像不坏。
奶奶说她没病,就是年纪大了,陆富要带奶奶去城里,奶奶说她不能离开这片土地。我也觉得奶奶不应该去城里,城市里的空气中没有氧气。奶奶拍拍我的头,从枕头下面拿出一张黄白的照片给我,照片上是年轻时候的奶奶,我和年轻时候的奶奶长的真的很像。奶奶说回到你爸爸妈妈身边去。我说不,我要留在奶奶身边。奶奶笑了。
有一天,奶奶睡去了就没再醒过来。我默默的流泪,奶奶终于还是离我而去了。办完奶奶的后事,陆富说带我回去,我没回答,出了门,我找到湘云,把小学的书本教材交给她,把我所有的衣服送给她,告诉她,我要走了。湘云哭了,她说你会回来吗?我说不知道,但我永远记得你。
随陆富上车时,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奶奶不在了以后,我想了好多事,我好像已经不恨陆富和陈音了。不管怎么样,他们是给我生命的人。一路上我一句话都没说,我再想这个山村的人,想这些年来发生的事,想起远大叫我小狐狸精其实是想引起我的注意,想起那个冲跑下火车的男生,想起了我的那些学生,原来这些年来发生了这么多事,我才只有十八岁啊,我老了么?浓重的苍桑感!
陆富现在的工作和家庭都很稳定,新来的代替陈音的那个女人看来做的挺成功的,对我也挺好。但是我从来没叫过她什么,不知道该叫她什么。陆富把我安排在一所高中读书,高考时,我考上了一所师范大学,原本我是没什么理想的,陆富了陈音刚分开时,我甚至觉得自己连活的意义都没有了。可现在不一样了,
陈音看到我时,吓了一跳。长这么大了,现在陈音也另组了一个家庭,一样平淡的生活着。她说早知道是这样,当初……陆露,妈妈对不起你。妈妈,我有多久没叫过这两个字了。妈妈,我叫她,希望你能快乐。
上大学时,陆富和那个女人一起去车站送我,我说爸爸你和阿姨要快乐。陆富一楞,我看到阿姨眼里的泪。其实有什么不可原谅的错误呢?当事人都释怀了,我又何必抓着不放,我祝福所有的人快乐,为什么我不能快乐起来?生活在村子里的人,生活在城市里的人,生活在大学里的人,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人,无非是生活着的人,誰沒了誰都一樣的生活·
我之所以选这所学校,是因为做火车的时候会路过那个小站,当火车真路过那小站时,我又以寻找站在小站边的那个孤独的女孩。那将是一道怎样的风景呢?如梦初醒般,我想到我是不可能看到那道风景的,因为我在火车上。我对自己微微一笑。
大学生活得很平静,我满足于这种平静,可能因为我从前经历了太多不平静,所以我渴望永远这么平静下去,直到我像奶奶一样,在微笑与满足中离去。假期我很少回家,我觉得那不像我的家,那个小村才是我最想回的家。有一次暑假我去那个小村时,他也在,他看到我有点意外,我看到却觉得理所当然。我叫陆露,他说我知道,你是这个村的明星。你为什么在这?他说我经常来这儿,因为我喜欢这的落日。你真的来这渡假?他说我是同医院来这里搞卫生防疫。
如果这个村有一个真正的医生,奶奶或许……
那你呢?你来这做什么?他们说你回城里读大学了。我说我属于这里。他说陆露,我叫柯然,我和你一样喜欢这里。
五
远大和湘云结婚时,我和柯然分别从自己的城市来这个小村参加婚礼。婚礼是这个村有史以来最热闹的婚礼。因为远大是一个光荣的复原军人,在部队里学习了很多的养殖技术,他是这个村第一个科技员,特别能干。远大看到我时,说陆露老师,你给我写的信我都留着呢,我能有今天,最该谢的人是你。我给你写的信?如果我不是曾经失过忆,我记得我从来没给远大写过信。远大跑回新房,拿出一个木头盒,里面最少有100多封信,你让我多学技术,让我多学文化课,让我发展家乡
经济,让村里人都过上好日子,我都照做了。看看湘云那脸红的,我就明白了。我还告诉你湘云是这个村最好,最美的女孩子,你就娶了她对吗?你说你已经有柯医生了。
柯然笑得很舒心。
又是那个山坡,还是那么美的落日。
柯然说忘得了过去吗?
我说不快乐的事说忘就忘了。
柯然说我调到你的城市里工作好不好?
我说为什么呢?我也想到你的城市里去工作。
我以為自己早已經沒了誰都一樣。
誰沒誰不行呢?
那是什麼時候,我的手放在了柯然的手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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