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山峦已呈灰黛色，与黄昏苍茫的天际连成一片。夜虫躲在茂密的草丛里叽叽喳喳的叫着，扰得人心烦，也只有竹林漂来的清香让人感到有一丝美好的期盼。一条扭扭曲曲的小路延伸了不远便没入暮色，可还不见那熟悉的身影。

吴老头倚着拐杖，矗立在家门前的路口，也时时的来回挪动几步，每逢这个季节，他总是如此的等待从县城放假归来的女儿，可是等到这么晚，还是头一次。难道是学校还没有放假？还是乡里修路，交通不方便？或者是出什么事了？呸呸……怎么能有这么不吉利的念头？

“爸，进屋歇会吧。”吴林擦了擦额头的汗珠，站在门口叫父亲，眼睛却盯着弯弯的山路，多希望突然就能看见了妹妹，那山的上空早已有了一弯月色，飘渺的浮云如炊烟般袅绕在弯月的周围。妹妹迟迟未归，他心里也着急啊。“是不是带了太多的东西？我到前面去看看，兴许能接住她。”

“呃……”

吴老头今年也就五十出头，却跟六七十岁的人似的，稀稀疏疏的头顶被洒上一层霜花，裂皱的老脸像院里的槐树皮，黑黝黝而干裂的肌肤张驰着，想要痛饮一河河水。“哎……，”吴老头倒在竹椅上，点着了旱烟袋，吧哒吧哒的抽上了。能送女儿读到高中已是祖上积德了，还记得那年秋天，李村长和陈书记千方百计从村里的开支和全村人的手里凑足了小月上高中的学费，不知道多少叮咛和嘱咐，仿佛代表全村的人去了那所远在百里之外的县城中学。一晃两年，没少听见小月她妈念叨着：“咱可没求谁，逼谁，都是他们自愿的！”“我早说了，女子无才便是德，像老娘这样踏踏实实过一辈子倒是多省心的事儿啊。”“读什么书？找个老实的人家把事儿给办了才算了脱一桩心事呢！”每每听到这些言语，吴老头只是低头叹气：要女儿像你这样吃一辈子的苦，我老头子是无论如何也不答应，可我又能做些什么呢？一个男人，也无非只是扛得起门后那根锄头，要扛起整个家？却是那么的不容易，连累妻子受了大半辈子的罪，再怎么窝囊的气也只好吞进肚里，不敢对妻子发作。

黑黑的屋里，只是老吴那点烟头上的星光在时明时暗的闪着。灶台上传来咣啷咣啷的声音，那是妻子在刷锅，这样贫苦的日子我是认了，可是儿子和女儿呢？还要一代一代的这么苦下去么？想到女儿，这会儿天都全黑了，吴林出去这么久也不见回来，倒是怎么一回事啊？老吴扶起拐杖蹒跚地走到门口，晚风轻轻吹来，带着扑鼻的竹香味，没错啊？女儿应该在这个时候回家的。

“爸爸！”

吴老头定睛一看，女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走到他的身旁了。心头的石头总算落了下来，半年不见，可要好好的看看，个子似乎高了些吧？脑后的马尾辫也拖到了腰间，被汗水浸湿了的衬衣紧贴着前胸——还是两年前穿着下山的那件。

“回……回来了？桂芳！我们女儿回来了！”吴老头对着里屋喊到，一边接过小月的包袱，小月不让父亲拿，反倒腾出一只手来掺着老人进了家门。“咦？你没见你哥吗？他说出来接你了！”吴老头这才回过神来：吴林这小子又野到哪里去了？

“哥？我还以为他在家呢。”

“回来了就开饭吧，碰巧早上我在鸡窝里发现了还有个蛋。”母亲说着端上热过了几次的饭菜，虽然只是一只煎蛋和两盘小菜，也是在学校难得吃上的。她舍不得，怀揣的是全村父辈的希望和寄托啊，不到刀口上是绝不能用的。

“还是等哥回来一起吃吧？”小月朝门口望了望，说。

“你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啊，饿了就先吃上吧！”母亲说着已盛好了一碗饭端到她的手边。

正说话时，吴林便进了家门，一脸的愁苦。

屋里终于点上了灯，昏暗的角落里，堆放着小月从学校带回的课本，墙上贴满了从小到大兄妹俩的奖壮，如今正好用来铺墙,以免年久的墙灰滑落到书本和桌上。这张所谓的书桌，是当年吴林趁邻居修建新房时偷来的石砖砌成的，为此还差点和隔壁的张二牛打了起来，好在李村长赶来化解了：“这十块钱，给张家补贴一下吧，乡里乡亲的可别为了点小事闹疆了。”

坐在书桌旁，小月掏出了期末考试的成绩单，全班第三十七名。“就你这样的成绩还想考大学？可别废了一村人的血汗钱。”杨老师这句话刺痛了小月的耳，也剌痛了小月的心，一股热泪伴着心酸一起咽进了肚里。她清楚的意识到，要考上大学，并不难，而上大学的费用又上哪里去筹？县城不比乡下，她见了很多年龄和她相仿的女孩在各种各样的餐馆或摊铺打工挣钱，为什么自己却要连累父母受罪？她也有一个健全的身体，也可以凭着一双手养活自己。至于那个遥不可及的梦想，等一切都有了好转再说吧。

吱——，门被推开了。

“哥，”小月假装慌忙的收起成绩单，像是不敢让哥哥看见。

“什么东西？成绩单吗？拿来哥看看。”吴林走到小月的身旁，紧锁住了眉头。刚才出门去接小月的时候恰好遇见村里的王强从城里打工回来，王强眉飞色舞地跟吴林侃起了城里的生活，然后摇了摇头说：“那边生活水平挺高的，要是你妹妹真考上了大学，我看不可能像上高中哪会儿这么容易，上大学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就得七八千，这还算客气的了……”

学费，学费，吴林是念叨着这两个字回的家，这会儿看到妹妹的成绩如此的糟糕，更是叹了口重气，难道全村要出一个大学生就真这么难？吴林对妹妹的期望可说是深厚至极，他已经想好了，过几天就和王强一块上路，到那个似乎满地都是金子的大城市里去，为妹妹的梦想，也是兄妹俩共同的梦想掘出一桶“希望”。但妹妹的成绩，哎！

“哥，你都看见了，以我的成绩根本就考不上大学，再过半年我就可以拿到高中的毕业证书了，那时……”话未说完，两颗晶莹的泪水已滑过脸颊，她舍不得这十几年的梦想，每次躺在床上，总在脑海里一遍遍的勾画那神秘又神圣的象牙塔，如今都不知有多少的版本了吧。但她更舍不得父母为此劳神伤力，把女儿养大已经不容易了，年老的面容过早地爬满了双亲的脸庞，父亲那头花白的银丝牵畔着儿女的心，每一次颤动都足以摇垮她考上大学的决心。

“那时？那时你想干什么？”吴林不愿相信妹妹的决心已经动摇。

“我看城里挣钱也不是很难的，村里的花花不是也在城里打工吗？上次过年还给她妈买了件花毛衣呢。我学历比她高，应该更好找到工作吧……”

“你多读了一个高中，就是希望能给妈妈买一件花毛衣吗？行了，我看你早就不想读了，我不相信我妹妹会考出这么差的成绩。你想证明什么？想证明你考不上大学吗？想让全家人都和你一起后悔一辈子吗？你给我好好的复习，什么也不准想！”吴林噼哩啪啦的一阵痛骂后，甩门而出。

十几年的兄妹了，小月被一次被哥哥骂，心里又是一酸，是因为自己的放弃？还是因为哥哥的痛骂？她自己也不知道。有一阵凉风从窗口吹了进来，一张“第一名”的奖状被吹掉一半，悬在空中飘荡着，墙上的黄土沙沙地滑了一桌。

吱——吱，门又被推开了，吴林倒了一碗热腾腾的开水，放在妹妹的桌上：“流了这么多泪，喝点水吧。”

吴林转到妹妹的身后，将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我妹妹一定能考上大学，一定行！当哥哥的没这个能力，自然希望自己的妹妹能够如愿以偿。哥过几天就去城里打工，一定可以给你凑足学费的，你就好好复习功课，我们一起努力。”

“哥……”小月转过身紧紧地搂着哥哥，她知道不是哥哥没有能力，是因为全家的担子都得他一个人来挑，其中的苦，当妹妹的哪能不知道呢？

窗外，月光已经很明朗了，稀稀疏疏的伴着几颗星，看着夜空下的村屋，竹林，和扭扭曲曲的山路。夜虫仍叽叽的叫个不停，晚风轻轻，带着一股竹香味……（未完待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