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中秋,月亮又圆了,姑姑窝在那张宽大的皮沙发里,幽幽地说:“我恨她。”“何必呢?姑姑,人都死了五十年,都化为尘土了,毕竟她是你母亲。”“母亲?如果她爱我,就不会抛下我,让我成为孤儿,一个凄惨的童年。”
电视机里传来了“噼噼啪啪“的爆竹声,窗外,一片霓虹闪烁,月亮,淡淡的光,已被挤在最不显眼的角落。
而70年前,70年前的月光又会是怎样呢?
黑漆漆的天际,月亮如钓,豆大的灯光下,她正一针一线地绣着嫁妆,一对枕头套,图是隔壁师傅描的,一对鸳鸯在荷花池中戏水,她绣完了她那只,呆呆地望着另一只,会是什么模样呢?媒婆来提亲时拿了一张照片,不过是男人十岁时拍的,小模样已有了英俊后生的雉形,但十年过去了,十年的光阴会雕琢出怎样的一个他呢?
母亲脸上洋溢着盖不住的笑,那聘礼就放在屋中间,两担黄澄澄的谷子,几块布料,一对金挖空耳,他们一家子从没见过红货白货,这对金挖耳总在夜深人静时,被母亲拿了出来,仔细端详着,与父亲窃窃笑着,弟弟已穿起了新做的衣裳,在屋前屋后欢快地蹦跳着,只是,媒婆说:男人现在南洋谋生,不知何时归来,先过门再说,幸许不会等很久。母亲仿佛没听见这话,她的眼珠子被黄澄澄的东西吸引住,耳朵边尽是蝉吱吱吱的叫声。
日子已定下来了,就在中秋前,媒婆说:中秋就快到了,男人也该回家了,月圆人圆。
她在清晨被母亲叫醒,洗脸,梳头,松开跟了她十几年的麻花辫,母亲娴熟地在她脑后盘起一个髻,从今往后,就是一个妇人了,铜镜里照出一个模糊的她,她凑近一点想看清自己的模样,好让以后记住出嫁前的她,却怎么也看不清了,很快地她被盖上了红盖头,周围一片红光,一片迷茫的红光。
她坐在木板车上,由男方接亲人推着,车上堆着她的嫁妆,还有那对只绣了一只鸳鸯的枕头套。初秋的风已有丝丝凉意,直沁入她的内心,她想回头看一看住了十七年的家,但周围一片红光,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被一只手扶了下来,爆竹声噼噼啪啪地响着,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浓烟,她听见嘈杂的人声,似有很多人,“快去抓一只公鸡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她被安排跪在一张蒲草垫上,有人拿了杯茶放在她手里,她遵照母亲教的说:“婆婆请喝茶。”“乖,好”还是那个清脆的声音。旁边的公鸡咯咯咯地叫了起来,众人一阵哄笑:它也叫喝茶呢。
婆婆牵着她的手,走进了房里,同时被抱进去的,还有那只公鸡,“早点休息吧。”婆婆出去了,门被子关上,她扯下红盖头,眼前还是一片红光,红红的被子,红红的跳跃的烛光,还有她红红的十七岁的青春。夜很静很静,她一个人坐在床沿,洞房之夜,一个人的洞房之夜。
她在婆婆的带领下,日间在田里干农活,晚上做针线活,她给她的丈夫何做了件唐衫,中秋回来,就能穿上了。月圆了,脸盘大的月亮高高地挂在树梢,发出惨淡的光,她问婆婆:丈夫怎么还不回来?“快了,孩子,我已写了封信给他,今年中秋不回,明年中秋肯定回,婆婆和你一起等。”她把那件唐衫绣上了许多成双成对的鱼,又盘上了精美的扣子,明年,明年中秋就穿得上了。
月圆了又缺,缺了又圆,日子在每晚的刺绣中悄悄流逝。又一个中秋的到来,家里又有了洋洋的喜气,不过不是她丈夫的归来,而是她二叔子要娶亲了,熟悉的炮竹声中,新娘子一身红衣,盖着红盖头,被扶了下木板车,一如一年前的她,只是跟她拜堂的不是一只公鸡,而是实实在在的一个男人,她的二叔子。二叔子拉着新娘子进了洞房,就在她房间的左边,隔着一面墙,她似乎看到里面盈盈的红光,盈盈的喜悦,新娘子被揭下盖头时,望着新郎的笑靥,一定象花一样地绽开,她呆呆地想着,颤抖的针刺到了手指,一滴殷红的血冒了出来,滴在那件唐衫上面。
半夜里却被隔壁的撒打声惊醒,还有女人压抑的哭泣声,第二天起来,她看见新娘子是一个娇小玲珑的女人,很年轻,而二叔子高高大大,象头雄狮子,女人红着眼,似是彻夜哭过,她关切地上前问她:“二婶子,大喜日子,哭啥呢?”女人低低地说:“痛……他都不懂怜惜人家。”她不解,但也不好再问下去,虽已是一家人,但还是陌生的。
寂寞的夜,寂寞的梦常被隔壁的吵架声打破,二叔子低吼的声音,二婶子心惊叫的声音象绣花针划破了天幕,两口子常常从黑夜吵到白天,婆婆从中调停,但仍无剂于事,二婶子虽娇小,但吵架的声音能刺穿人的耳膜,她怨二叔子骗她,明明是破月,却隐瞒,她惊恐地预知她的娘家被他破光。然而,这预言真被印证了,70年后的今天,她的娘家真的衰败了,死的死,疯的疯,如今只剩下一个疯疯颠颠的弟弟了。
二婶子哭着对她说:“嫁还不如不嫁,有男人还不如没男人,象你这样自由自在,还象个在娘家的闺女一样,多好啊。”或许夫妻都是如此吵闹,都是冤家,男人都是不懂得怜惜女人的,她把那件唐衫收了起来,放在柜子的最底层。
田里的稻子播了又收,收了又播,她的三叔子在这几年迅速窜高了,已是结结实实的小伙子了,她的婆婆正张罗着为他娶妻,又是吵死人的爆竹声,又是呛到人流泪的浓烟,新娘子是个矮矮胖胖的女人,婆婆说:“娶了两个媳妇,一个孙子都没抱上,这下要娶个会生养的”她也想生养,但没男人,怎么生?三叔子象女人一样羞红了脸,拉着新娘子胖乎乎的手,进了洞房,在她右边的房间。
半夜里,她被一声猫叫吵醒,隔壁传来一阵女人的呻吟声,象是努力压低了声响,但在这静寂的夜,针掉到地上都听得见,呻吟声渐渐地变大,变得肆无忌惮,忘乎所以,还有男人粗粗的喘息声,突然一声抑不住的尖叫声,她的脸渐渐地发烫,她明白隔壁发生了什么事,一只发情的母猫跟一只公猫的故事。她体内一阵阵地燥热,象发烧一样,她褪去了衣服,但仍燥热异常,隔壁的呻吟声又开始了,她下了床,在房间里团团转,她不能去敲人家的门,让人家停止,但又能怎样,怎样平息心中的火呢?她不小心碰翻了床头的一筒晒干的黄豆,“刷”地一声,黄豆滚到床下,桌下,满地都是,借着月光,她摸索着一颗颗捡起来,呻吟声一声声地刺到她心上,她用棉花团捂住耳朵,捡着豆子,直到累到趴在地上。
第二天早上,一对新人黑着眼圈。她也黑着眼圈。
日子在每晚捡豆子的煎熬中悄悄流逝,一个中秋,又一个中秋,等待中的男人如断了线的风筝,杳无音讯,“或许已是死了,日本鬼子到处杀中国人,听说死了不少人哪。”她听见邻居的窃窃私语,死了么?她的心被撒成一片片,十年了,十年的青春一点点的消失殆尽,等待的心渐渐地碎了,碎了,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断续捡豆子吗?
(末完待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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