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窗外的夏虫还在酷热中鸣叫时,我顶着浑圆的肚子,死在丰盛的食物旁边,死在一个华丽殿堂里。
虽然表面上看我还是那么强壮,甚至没来得及在秋天中衰老容颜,但内里已经完全枯竭了。这种枯竭是在无声无息中进行的,默默的,以至于我毫无察觉。我曾经自恃的生命力,在牢笼里紧缩、紧缩,直到扼住我坚硬的喉头。等我意识到时,死亡的阴影已经把周围的空气染成黑色,我已不能再从中呼吸到可以维系我生命的养分。
于是,我的一生完结在我提前到来的秋天里。
我是一只曾经在草场上叱诧风云的蝈蝈,我洪亮的叫声,强健的体魄,一度让身边的将士和异性折服或倾慕。而我经常不屑的对他们说:“我将把夏天唱凉,把秋天唱冷,甚至会把冬天唱给春天去融化。”
我把自己臆想成中世纪的行吟诗人,在自由的天空下让自己失去控制,让控制失去把持我的机会,唱一切我想唱的歌,无论在何时何地,无论怎样离奇的旋律,我都将把它们演绎成一种令人膜拜的神奇。
我把自己命名为这一片草场的国王,我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我可以任意蹂躏脚下的青草,可以任意选择我喜欢的异性。当然,我亦带领将士们捍卫着家园,不放过任何扩张领土的机会,我把自由扩大到无限宽广的草场。
在大家无比景仰的目光下,我更加狂妄的歌唱,更加肆无忌惮的放纵自己。我出入声色犬马的场所,光怪陆离的巢穴,用我强劲的下颚,咬断情敌的大腿,得到我心仪的情人。
我尽情地享受着原生力量带来的快意,每一天顺利得如同吹拂草场的夏风,光滑而又无痕。我在这个自由的国度里放浪形骸,无所顾忌,甚至完全忘却了最危险的天敌—人类,以及和这个高级动物的界限。
在一个酷热难当的午后,我百无聊赖,厌倦了身边谄媚的笑脸、闷热的风、和我干燥的叫声。我决定走出去,走到草场的边缘。我想去那里观望天敌的生活和世界,哪怕是一小块天地和场景。我曾经去过那里,但由于空气的味道怪异,我一下子头晕得不行,就折回了。但那里很开阔,而且有很多奇异的声响,与我的自由国度完全不同。
越来越远离我的家园了,回过头时,我只看到无边的草,所有的同类都淹没在那片自由里面了,没有人察觉到我的离开,也没有人劝导我回头,即使有,我也不会停留。我厌倦了那种日复一日的生活。那些高大的草叶,曾经是我的粮食,我的屋顶,但也遮挡了我投向远方的目光。
离草场的边缘越来越近了,我有些兴奋,不由得放开喉咙唱起了我最喜爱的旋律,这旋律里有日晒、有月光还有风的呼唤,和我雄性的激昂。
我用力蹦到最高的草尖上,用我敏锐的目光和嗅觉来感知这个陌生而又忙乱的邻居的世界。快速往来的一些奇怪的家伙吼叫着,几乎遮盖了我的听觉,我倾听自己歌声的听觉。而我几乎看不到什么,我只知道,眼前没有绿色,但也有阳光。只不过阳光里有种腐败的味道,难道是季节的过错?
突然,耀眼的阳光被什么挡住了,我的叫声在身体被一种温热的东西拢住时嘎然而止,那是我在草场上的最后一声鸣叫,短促而凄厉。当我从惊慌失措中回过神时,我已经站到了一个可以俯视我那片自由家园的高度,只是我的目光却无法再穿越那团自由的空气,我把头架在锁住我的这个怪东西上,我用一向战无不胜的下颚攻击那看似纤细的栅栏,结果是我的牙齿险些断掉,而它却恑然不动。经过反复的挣扎,我无力地放弃了。我气喘嘘嘘的躺在半空里,拼命地回忆着那些高大草叶的气息和摆动的舞姿,是如此清晰而又熟悉,却真的遥远了。
我在摇晃中被带到了一个充满污浊气体、嘈杂人声的地方,我一直头晕目眩。这时候,我已无力去分辨那些我曾经令我好奇的声响,现在它们对我来说,如同垃圾,那些只被蜣郎钟爱的垃圾。
不知何时,我能够正常呼吸和站立了,本能让我重新鸣叫起来,尽管声音有些慌乱,但我知道我的歌声依然与众不同。而更加让我欣喜的是,一瞬间我突然可以听懂人类的语言了。各种不同的音调在黄昏时分动荡着冲击我小小的耳膜。我还没来得及分析他们的语意,就又被带走了。
这次,我知道,我将前往一个小男孩的家。
“爸爸,这就是蝈蝈吗?它真可爱。真强壮。它为什么不叫?它喜欢吃什么?”一个长着一双明亮眼睛的小男孩站在我有栅栏的宫殿前,忙乱着,并不停地提问。
紧接着,新鲜的蔬菜不停的被送到我的面前,我还真没尝过这种多汁的蔬菜,突然间觉得自己如此饥饿,我大口大口地吃着,汁液在嘴边飞落。
小男孩开心的跳着,叫着:“爸爸,妈妈,你们看,他在吃我喂的食物。它喜欢吃呢。”
从此后,每天晚上,都是这个天真的男孩子过来陪我,看我,他经常问我:“为什么不唱歌呢?爸爸说你唱得可好听了。可我一次都没听过。妈妈说你是个哑巴蝈蝈,真的吗?”
不知为什么,面对这张单纯而又干净的脸,我竟然在几天里都不知道该如何唱歌了。也许是在那个脏乱的集市里,我听到了太多杂乱的声音,闻到了太多难闻的气味,当看到他天使般的眼睛时,我竟然想不起该用什么样的节奏来映衬他的纯洁和无瑕。
直到有一天,他来到我面前,默默的掉着眼泪,说:“蝈蝈,我想对你说一件事。好些天前,我听到爸爸说太姥爷得了很严重的病,爸爸还回老家去看他呢。可是昨天爸爸说,太姥爷现在已经不能吃东西了,只能喝牛奶,爸爸和妈妈说太姥爷的病是没办法治的,妈妈还说把家里的钱都拿去给太姥爷治病,可爸爸说没用的,已经来不及了。只能这样饿下去,直到死去。我好伤心。我不想让太姥爷死。你唱歌给我听,好不好?我也在学习唱歌,我想在寒假去看太姥爷,把我学到的最好听的歌唱给他听,还要亲亲他,就像妈妈经常温柔的亲我一样。”
我的视线似乎也模糊了,尽管我没有人类那样发达的泪腺,也没有人类那样发达的情感细胞,但我在这几天里,倾听到了很多,这个家里的声音与外面的声音很不同,音阶和音高其实差不多,但音色却很美,那样沉静,那样悠扬。我实在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使他们的旋律如此与众不同,如此亲切感人。但我却止不住歌唱了,在男孩子进入梦乡的时候,我在月光里轻唱起来,声音和月色一样动人,窗外我的同类竟然在回应着。我兴奋极了,大声的呼唤着他们,他们不知道我是谁,但我却只能告诉他们,我已经远离了草场,远离了自由。
从那以后,男孩子更喜欢和我说话了。他最爱听我唱歌,而我唯一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
“蝈蝈,妈妈总说想把你放了,说你叫得太响了。你能不能不在晚上唱歌啊?可是我舍不得你,我喜欢你。我想让你留下来。”
于是,我就一直在他身边,一直独自承受着对自由的无限渴望。
他哪里知道,深夜是我和同类最好的沟通时间,只有那时,我们才能听见彼此的声音,因为城市只在那个时候才有些安静,人类只有在那个时候,才暂时停止破坏我的家园和我们的自由。
我依旧在晚上唱歌,夜里我经常被隔绝在小房间里,但幸好那里也有窗,也可以看得见月光,也可以听得见同类的问候和草场里的故事。我在每一个夜晚,梦回故园的草场。
这一夜,我突然觉得有些冷,我对窗外的同类说:“你们感觉到凉意了吗?”他们说:“没有啊,天气还是很热啊。”可是我的四肢一直在轻微的颤抖,难以控制。于是,我默默地承受着清冷,周围的栅栏泛着青色的微光,和我的眼睛是一种颜色。
清晨醒来,是男孩子的假日,一大早他就在阳光下蹦跳了,充满了活力。阳光很灿烂,照在白色地面上的光,白得耀眼,可我突然又闻到了腐败的气息,与我靠近人类的边缘时一样的气息。离我那样近,那样近,我的脑海里呈现一片绿色,那迷人的绿色,透着芳香的绿色。
我不想吃任何东西,看着肥大的菜叶,我觉得很恶心。我突然很想唱歌,我唱出来时,声音竟然破得如同一把老锯在割动一块朽木,我吓坏了。我再一次让我的声音嘎然而止,我颓唐的侧躺在宫殿里,放弃了任何食物,但却无法逃离那些可怕的气息。
“天哪,这蝈蝈怎么这样叫?”一个女人惊恐的声音是我这个夏天里带走的最后的旋律。
本文已被编辑[一声叹息]于2005-9-15 12:15:25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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