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传来推杯换盏的声音,儿子兴奋地叫:“爸,我进您老一杯酒,祝您老身体健康,长生不老。”
接着是准亲家爽朗的笑声:“好!好!好!可惜的是咱亲家不在,要不得跟他好好干一杯!”
儿子语气中充满了歉意:“真不巧,我爸出差了,要不准陪您喝!”
他倦缩在阳台上,伸了伸已经有些发麻的腿,感觉肚子也有些饥饿,站起来想推开门进屋,用力拉动了几下门把手,门已经被反锁了,他气得全身发抖,刚刚抬起脚想狠狠地朝那扇门踢去,想了想还是有些底气不足的收住了脚。
昨晚儿子就找到他:“爸,我女朋友和她爸妈明天来我家,您出去住几天。”
他冷冷的看着儿子,知道儿子是嫌弃他,可是他能去哪里?谁又会让他这种人住在自己家里?一大早,儿子就让他出去,妻也不让他留在屋里,可是他实在没地方可去,于是自愿呆在阳台上,等客人走了再回屋。
门上的锁肯定是儿子不放心,怕他呆不住了跑出来,所以才锁上的。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那张象菠萝似的脸,那张脸因为痛苦,每一寸肌肉都在颤动,连同那些肥大的脂肪瘤也在一齐抖动。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要变成这样一个不能见光的人!他用手重重地捶着自己的脑袋,脑袋上的肉粒硬帮帮地碾着他的手,他感觉得自己更加的恶心。
他想起了儿子那张阳光而帅气的脸,那是他年轻时的翻版。那年上山下乡的时候,妻就是看上了他那张帅气的脸,死活要嫁给他这样一个家庭成分不好的知识青年。返城后,他被安排进一家集体厂当普工,妻就在他上班的厂子里做临时工,收入都不高,但是他们很恩爱,从不吵架。
儿子出生了,那鼻那眼就象是用他这个模子印出来的,丝毫不差。抱着儿子,他常常乐得合不拢嘴,好吃的好玩的,一点也不少儿子的。
儿子三岁那年,他发现自己的胳臂上开始长陀,起先他并不放在心上,后来脸上也开始长陀了,一个比一个大,他才着了急,于是在妻的陪同下,他四处求医,但是每次治病的结果都不理想。医生说,这些陀叫脂肪瘤,只是会损害美容,却不会对身体有何影响。
家境本来就不宽裕,妻说:“不好看就不好看,咱又不要找对象了,只要我不嫌你就行!”
他感激地看着妻,认为是没有必要花那个冤枉钱,所以也没再找人看了。不想,后来陀越来越多,越长越大,仅两年的时间,他的全身都长满了这样的脂肪瘤。
儿子也和他陌生了,总用生疏的眼光看着他,每回他伸出手想去抱抱孩子,在他脸蛋上亲亲,可是他还没挨到他的脸,儿子就象杀猪似的哭。
最让他伤心的是妻,每回他想和妻亲热亲热,妻总用厌恶的目光狠狠地盯着他,妻的目光就是一道刀光,寒气逼人,在他心里划出道道的伤痕来,他时时牢记自己的丑陋,不敢去惹怒她,因为他害怕就这样失去他的家。
走在街上,总有人投来厌恶的目光,那些熟人朋友见了他顶多和他敷衍几句,眼睛却总是看着别处,甚至有的人见了他,还会朝地上恶心地吐着痰,每次他都象贼一样溜回家,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那张丑陋的脸,无力地跌坐在地上,无声地痛哭。
这种不能见人的日子过得真是生不如死,终于他熬不住了,大病了一场。妻子没有送他去医院,每天在他床前大骂:“要死就早死,死了我好再找,晚上也好有一个光溜溜的身子陪着睡!”
他知道妻说的不是气话,自从他得这病后,妻就没让他挨过身子,虽然有时他真想妻,可是只要看到那道寒剑似的目光,他所有的欲望都被浇灭。
听着妻的话,他也觉得自己活着真没意思,但是只要听到儿子娇甜的笑声,他就不想死,他想儿子还没长大,如果他死了,妻给儿子找一后爸,不知道儿子会不会受罪。最重要的是他对儿子还抱着希望,儿子是自己的亲骨肉,狗不嫌家穷,子不嫌母丑,儿子长大了,懂事了,应该不会不认自己的亲爸的。
妻提出要离婚,他苦苦哀求,妻坚决要离。于是他就去求助于单位的领导,因为妻想招工进厂,他知道只有单位领导才可以挽救他的婚姻。
单位领导看到他伤心欲绝地坐在那里不停流泪,答应帮他做通妻的工作。领导找到妻,当着他的面对他妻说:“你们是共过患难的夫妻,所以应该更加懂得珍惜家庭。不为别人着想,也要为你们的儿子着想。你如果能够好好跟你的爱人过日子,我们会尽快帮你解决工作的,如果你因为你爱人现在得了这样的病而嫌弃他,我们是不会安排你的,就是安排了,以后要是想抛弃他,同样可以把你开除。”
妻必恭必敬地向领导保证,永远不提离婚的事,他对领导感激涕淋,出门的时候,把领导送出很远很远。
妻不再提离婚的事,但是让他保证,从此不得和她同床而睡!虽然她的要求有些过分,但是只要能保全自己的家庭,他答应了妻,在客厅的沙发上搭起了临时的铺,这一搭就是二十多年。
儿子大了,对他的感情没有象他想象的那样亲热,只是问他要钱的时候,才叫他一声爸,而且每次都不耐烦。尽管有些失望,但是儿子毕竟还是承认他是他的爸,一想到这,他心里就平衡了许多。
自从得病起,他没有出去串过门,包括他的亲戚和朋友家。他知道,自己的样子让人看了不舒服,每回家里开饭,儿子和妻也总是端了饭碗跑一边去吃,时间久了,他就识趣地自己主动走开,等他们吃好了,他再一个人吃一点。
记得儿子上初中的时候,带了几个同学回家。那天妻不在家,他热情地帮着儿子弄好饭菜,然后留儿子的同学在家吃饭。儿子的同学难为情的坐在饭桌前,一个个看着那些饭菜不动筷子,那样子好象菜里脏得下不了筷,后来还是儿子问他要钱去外面请的客!
在外面吃完饭回家,儿子冲着他发脾气:“以后家里来客你最好不要露面,让我在同学面前丢尽面子!”儿子的话象棒槌敲在他心上,让他难过得只想永远离开这个家,找一个无人的地方了却残生!但是,他不想让儿子和妻因为他遭到周围的人谴责,他希望儿子不受他的影响,能挺直腰杆做人!对于妻,他也不怨,这些年虽然她一直不把他当人看,但是,她也跟他一样孤孤单单过完了人生最旺盛最灿烂的年龄,他完全理解,一个风华正茂的女人没有男人的疼爱是什么滋味。当他为自己不平的时候,他就想想儿子、想想妻,一切的委屈也就烟消云散了。
这些年他对家庭唯一的责任,是按时把每月的工资一分不落地上交给妻,不吸烟、不饮酒,更是很少给自己添一件衣服。吸烟、喝酒对他来说太奢侈,而添置衣服更没必要,因为他一年到头出不了一次门,他唯一希望的是儿子好好读书,将来学有所成。
如今儿子终于大学毕业了,还被分配在市内一所中学教书,可是个人问题一直没解决,虽然对象看了不少,但是只要到过他家,亲事准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不该有他这样一个爹。
客厅里的笑声仍然不断,主客之间兴致正浓,杯盏之声不绝于耳,而此刻夜色也渐渐地浓了起来。
起风了,而且风越来越大,夹着雪粒打进来,砸在他的脸上,生生地疼。又饥又冷的他抱着身子在阳台上来回不停地走动,脚冷得象一块生铁,每抬一步都钻心的疼。他开始冷得有些哆嗦了,他拼命裹紧身上的棉衣,蹲在阳台背风的地方。风从四面吹进来,朝他身体内钻进去,在他的骨头里穿回,然后再把寒流带进他的血液里,在血液中肆意地流窜,他觉得头有些发晕,刚想坐下,头就重重磕在了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响声惊动了屋内的人,笑声嘎然而止,一个悦耳的声音响起:“怎么回事?好象有人在外边?”
“没有,可能是风吹着门响。”儿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慌乱。
“是啊,准是风,这天够冷的,让人受不了!来!来!我们继续吃饭吧!”是妻的声音。他靠着门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妈的,这鬼天真冷!他把手举起放到嘴边哈着热气,再使劲地跺着脚,是的,太冷了,得活动活动,要不真要冻死了,他努力运动着,好让自己全身热乎起来。
又过了很久,天完全黑了,肚子饿得都快撑不住了,眼睛也不时冒着金星,风还没停,雪里夹着雨,越来越大的雨从阳台外飘进来,把他身上的棉袄打得透身的湿,他的嘴唇开始乌紫,好冷啊!再这样下去,非冻死不可!
他举起手想敲门,但是又放了下来,因为他怕自己的出现会坏了儿子的事,再忍忍,忍忍就过去了!他把棉衣裹得更紧些,可是没用,雪水已经透过棉衣浸透到身体上,他感觉自己全身上下成了冰棍,慢慢地他有些迷糊起来,他想:也许新媳妇不会嫌弃他的,再说,躲过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媳妇进了门,一样要见公爹的面,难不成要躲一辈子?想到这里,他终于举起手向那扇门敲去。
“砰!”的一声巨响,惊动了屋内兴致高扬的人,他听到杂乱的脚步声向阳台的方向跑过来,不一会,门被打开,一个少女的身影立刻出现在他的面前,一对大眼瞪圆了看着他,他一脸尴尬地看着满脸惊讶的姑娘,使劲挤出一丝笑容,随后重重地载倒在地。
待他醒来,屋里已经是一片冷清,他挣扎着爬起来,这时肚子已经不觉得饿了,头却炸裂似的疼,他想喝杯热水,这样就会暖和些。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厨房走去,刚拿起杯子,妻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把夺过他的杯子砸在地上,然后指着他大声的骂:“你这丧门星,要你出去你不出去,要呆在阳台上,呆在阳台上又要跑出来,你是不是存心和儿子过不去!这些年来,你还嫌害得我和儿子不够惨吗?我们跟着你这种人在人前连头都抬不起,你让我们娘俩过的是什么日子啊!儿子现在好不容易找了女朋友,你这丑鬼可好,一下就把人家姑娘给吓跑了!你是不是想看到你们家断子绝孙才好!”
妻一边大哭,一边不停地撕打着他,他一动不动地任由妻子打骂,妻子的每一句话就象是一把把利剑,句句刺在他的心上,他真的象妻子说的那样罪孽深重嘛?他想哭,可是眼睛除了涩涩的疼痛外,却流不出一滴泪来.脸上有血在滴落,流到嘴里,味道咸咸的带着股腥味,那是妻用手抓他时,留下的血痕。妻还在哭儿子,好象儿子会出什么事似的,让他的心一下紧缩起来.儿子,儿子呢?怎么没有看见儿子!他惊恐地朝儿子的屋里看了一眼,儿子的屋里一片膝黑!自己身上掉下的骨肉自然自己最心疼,他缓缓地蠕动着嘴唇,问妻:“儿子……?”
妻哭得更伤心了:“儿子!儿子!你还知道关心儿子!儿子说有你这样的爸,他就永远只能打光棍了!他走了,说永远也不回这个家了!”妻把鼻涕抹在他的身上,揪着他的衣服一个劲地猛摇“是你害了儿子,害了儿子不想回到这个家了,你还我儿子!”
他木然的站着,突然觉得自己罪该万死!也许妻说得对,是他害了儿子,还害了妻!这个家他永远是多余的人,也许没有他,儿子和妻就会幸福一些.他默默地走向阳台,外面的风在怒嚎,风声在黑夜里呜咽,听起来是万般的凄厉,妻的哭骂声还在耳边响起:“你干吗不走,干吗要害我们娘俩!”
走,我是该走了,他嘴里反复嘟噜着这句话,向着黑暗走去.“走吧”,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响起,“走了,一切就解脱了!”。他迎着风走去,黑暗中他看到有一个天使在向他招手,他走了过去,然后闭着眼睛朝着黑暗纵身一跃,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一个黑影从阳台上飘然落下,响声震碎了寒冬的夜,天空中那些飘落的雪花落地后,顷刻便变成了一地的艳红。
本文已被编辑[古草]于2005-9-14 11:49:08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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