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几年前在一个朋友那里看到一篇写旅途游子的文章,说人会在远途中的小客栈里,喝着劣酒,对着昏黄的灯光,和同是旅途中的素不相识的客人说出心里最隐秘的痛苦。这些话也许他一辈子也不会对与他认识的人谈起。只是在人的生命旅途中,某个人或许永远也不会踏出他生活的城市一步,那么他也就丧失了这个宣泄痛苦的机会,而人的心灵总有些污秽,也总需要找个地方发泄,哪怕是扒着枯树的洞穴高呼皇帝老儿长着一对兔耳。
我真的很羡慕那样的场景,一群汉子赶着牲口驮着货物顶着烈日在边塞羊肠小道上走着,在这群汉子的中间有个眉目清秀的年轻人,他或是夹着画板,或是背着书囊。跟随着这群人急匆匆赶路,他的步履有点沉重,甚至有点踉跄。但是在马帮休息时,他却支起画板,描摹塞外的黄沙古道,或是记录着他们的解乏时唱的小调。
天慢慢黑了,星星隐隐欲织。野外来了一丝凉风,惊起老马发出长长的嘶鸣,暮色中的马帮有些凄凉。远处一面诱惑他们的旗幡在招展,“龙门客栈”那四个字宛如一个透着妩媚散着风骚的女人,倚在门角对他们笑着。
这群人打住了行程,卸了货物,松了马缰,浑身臭汗外加马骚味地坐到客栈的堂屋里。要两斤烧刀子,切两斤白煮牛肉,然后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
一个闪电,一声沉闷的霹雷。雨在一刻间倾盆而下,燥热似幽灵般地消失。昏暗的马灯亮起来,一个年轻的西北汉子喝完了最后一口酒,在放下粗糙酒杯时,猛地拍了一把原木的桌面,嚷了一嗓子:爽!
2﹒
于是在这个边塞的小客栈里,温馨开始上演。一支烟,一双光着的脚丫,心灵随着纸烟点点的星火和抖动的脚趾放飞起来。那个书生被烈性的酒烧得满脸通红,平素温文儒雅的声音有些含糊,他的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摄人魂魄。他开始讲他的故事,浪漫的撩人欲望的情爱,悲痛的使人为之不平的遭遇。他大声唱歌,是那些汉子既陌生又耳熟的。
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会成为那个野店中衣衫不整的远路过客,我更没有想到在这边塞的驿站听到远方的哭泣。就在那个晚上,刮着漫天的狂风,季节由盛夏直转深秋的时候,我在电话里感觉到了一个男人的哭泣,那声音让我心痛。
在今天有一个能够在失意时对他哭泣的朋友是一种幸福。尼采说纵然是心灵,也必有暗沟,以排泄污秽。因为不管是网络世界,还是偏僻的野店,那种心灵的宣泄远没有对着自己信任的人来得痛快。说是种勇气,而哭更是种勇气。
我没有生成这样的勇气,所以我选择逃避,远远地躲到野店里。
3﹒
我真的没有想到思念一个人会是这般的痛彻心扉。在我们握手分别的时候,我想你就是生命中的一个过客,即便思念也是瞬息间的闪烁。认识你是在那年的一个周末,我坐在图书馆里朝窗外眺望天空时,偶然发现了一双透着灵气的眸子。手头赶的文章很乏味,若不是我的学长星兄没有时间转托我的话,我真的没有兴趣再看这些古董。翻开的书页里的情色男女都是前世纪的人物,明清两代的小说,我读地太多,以至开始厌恶起来。乏闷时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抽烟,只是新馆里不行,停滞思维又去看那双灵动的眸子,迎着我的竟然是一个灿烂微笑。
在一段不短的时间里,我时常去泡图书馆,也常常能见到那个清秀男孩,看见那流淌着青春的眼神。手头的文章依旧滞涩,几次打算放弃,总是被星兄责怪一番,直到他在电话那头把我骂了个痛快凌厉。没办法只得继续去泡图书馆翻旧书,明清小说与吴地文化,并不是个小话题,所以写起来犹如在雾里,不知所云。当初兴趣浓时都不曾写就,现在只能是随手涂鸦。好在我上图书馆似乎不单为了写文章,而是去看那双眼睛。写了几章节发给星兄,原以为还是责备,谁料想他竟大为赞许,说我有长进。亏他用这般长者兼伯乐的口吻对我,若平时早就甩手让他去了,可这次倒受用,因为我又多了去图书馆说服自己内心挣扎的理由。
写顺手了,又因为手头就有些资料,所以不需去图书馆查阅,可时间一长心里怪怪的,像是少了什么似的。于是在又一个雨天又踏进了那个阅览室,看到那双眸子的瞬间明白我的心灵深处的渴望是什么。对首的男孩面露欣喜,微微一笑,我居然朝他摇摇手,心却无由往下一沉。
闭馆前我欲起身离开,负责登记的小女孩一脸不乐意,丢了张卡片给我,卡片上面有一串阿拉伯数字。走出图书馆,天上仍然飘着细雨,拨通那串数字,传来一个男孩的声音。
4﹒
我第一次听见你的声音,那音色有几分低沉,还有几分磁性,那声音把我诱至馆旁台湾人开的咖啡屋里,醇香漫溢的空间里竟然还流淌着钢琴的音符,那正是我钟爱的舒曼的《蝴蝶》。
我和你第一次相隔如此靠近,我的脸一定很红润,因为从你发亮的眼睛里我看见了激情。你笑。居然还发出清朗的声音,我们第一个话题是关于我的手相。你说我手软软的所以心地善良却又易变;掌纹清晰所以我家境优越且受过良好的教育;事业线曲折所以我不是成功人士但是会有一个很美好的结果;生命线长而平坦所以我能够长寿而且无病无灾;爱情线又深又岔所以我至少有过几个女朋友,和其中的一个还有一段生死之恋。我的掌心在你的手掌里跳动起来。我说你怎么像个江湖术士,拿这话糊我。你还是笑,嘴角有点向上歪,在柔弱的灯光下格外惹人心仪。我抽回手,细细地看着自己的掌纹,喃喃低语,这手掌真会表露一切吗?你笑出声来,骗你啦,是你自己告诉我的。时间就这般流逝,我们的陌生仿佛是昨天的事情,此刻已是神交的朋友。
临走时你问我的手机号码,我说没有。你怀疑的目光盯凝我,我说我从来没想要一个圈住自己的数字。你释然后问我,那我们怎么联系。我留了家里的电话给你,却又说我的电话能接通的时间不多。
我的电话在第二天清早便响个不停。与你分手的夜晚没有睡好,天亮时才迷迷糊糊地睡去,现在真想把电话砸烂。你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说想我了,还想试试电话是否能通。我说你过来吧。你呵呵地笑,说正上班呢,要不晚上一起吃饭吧。
那天晚上我忘了约定,其实我根本不可能在晚上见你。因为我下午必须去星兄所在的城市参加学会的年度活动,我赶了这些天的论文就是为了这次会议。也许是早晨没睡醒的缘故,居然还答应晚上和你见面。等我想起你我的约会时,我在那个城市已经逗留了许久。拨了好几个电话给你,你都故意不接,我知道你是生气了,换我也会不开心。
回到小城见面时,我赶紧解释一通,态度极其诚恳。你一直看着我,却不说一个字。仿佛在听一个故事,在看一出蹩脚的话剧,我感到无奈便喝了很多酒,因为我实在不知到该怎么说。你忽然笑起来,阴险的明显报复式的坏男孩的笑容。
5﹒
坐在那块从新疆带回来的羊毛地毯上,听音乐喝龙井说往事,真是一种莫大的放松,和你在一起我一点负担也没有,如同独自一人卸去面具时的畅快。我们的话题就从坐着的地毯上而起,我讲着新疆的风土人群,描绘着楼兰古城的神秘,赞叹着天山的皑皑白雪。你微笑着静听不语,就在我得意忘形之际,冷不丁地冒了一句:天山,是不是梁羽生写的那样?我大窘无声,渐而当胸打了你一拳,这一刻我们的感情有了一次飞跃。你躺在地毯上半眯着眼开始说些伤感的事情,不知为什么朋友间到了某种亲密的阶段就会讲自己的不开心,而这时你似乎只能做一件事,听他的絮絮叨叨。
不是听你亲口对我说这一切,我无法把你和一个临街泼妇式的谩骂者联系起来,或者我可以感受到你那份痛苦后地丧失理智的心境,但是我还是无法想象出一个年轻的男子对着自己心爱的恋人的窗口破口大骂的场景,说实话这份勇气很少人会有,除非他已经绝望。或者我可以想象你悲愤后震怒的狂野之势,在那个时间已经没有人能够驾驭你,因为即便在今天相隔了多年并且你已经呈现成熟男性心态时,重新说起这段往事,你的嘴角和眼神甚至声音都还在宣泄那时的余波。也许此刻那岁月中的花前月下,悉悉相亲,痛痒相连的情节正一一重现。
我真的很残忍,在你该遗忘的时候又去揭开那封存的记忆,让你再一次领受痛楚。而这次年你比当年更加难受,因为成年之后你多了几分自责。假如当初不曾那般冲动和鲁莽,如果年你能够理智地面对,也许今天他早已拥卿入怀了。
这一刻我找不到合适的话去劝慰,于是我给你讲故事,这个故事我讲过很多次,但此时我却难以叙述清楚陈启佑的《永远的蝴蝶》,我篡改了他的结局,加了一个智者似的人物,添了一句小说中看来的对白。你死了,我会好好地活着!我的本意是逝去的东西留一点记忆就够了。你淡淡地说了声,这没有原来的故事编得好。我惊诧盯着你,为什么不说你自己的故事呢?你转过脸问我。
你也很残忍,让我想起那女孩接过我递过去的茶杯把一大把药片吞进喉咙的场景。我的眼湿润了,他不安起来,抓紧我的手,说他不想听了。我还是讲了,如果为爱自己而愿选择死亡的女人都不能属于自己,那么这世界上还有哪个女人可以去爱?
6﹒
你离开了我,去了你曾经讨厌的东京,在那里你孤单又放荡,孤单让你消瘦,放荡更让你失去了健康。你在异国他乡留下的只有这薄薄的几页纸片,你记下的故事很短,可我却看的很辛苦,在你的字里行间我竟找不到你的影子。文字不是你的擅长,你更善于面对面的表白,记下这故事,在你只有一个理由,那是为我,为了想我……
我一直想把你那个故事写出来却难以落下一字,你最后写道:留点东西在心的深处,那么你就不会太寂寞,因为心里的那个人会永远陪伴你。
你曾经问我:你死后我会怎么样?我告诉你:我会好好地活着,因为你在天上看我呢。说这话时我还在笑,其实我的心已经开始痛了。现在我明白,当时你的心正流淌着鲜血。
你为什么要去东京呢?
本文已被编辑[朱文科]于2005-9-12 17:41:5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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