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秋把窗外的树叶催黄，我喜欢登上坟山，坐在光秃秃的青石上，看远处深灰色的山，近处凋黄的草，身边寂寞的坟。

秋风萧然而起，芦苇飒飒有声，空旷的坟山，有低回的声音自耳边掠过，仿佛一声叹息，一声低诉，一声吟哦。

坟山前是一所中学。幼年的我，曾在这所中学里住了三年。坟山曾是我们游戏的好场所。放学回家，邀集在坟山上捉迷藏，采摘绕在墓碑上的牵牛花。

坟山后，是一个小村庄。住着一个年老的奶奶，是父亲的远房姑妈，我叫她姑奶奶。也许是因为我缺乏长辈的疼爱，也许是她没有晚辈的敬重，总之，我们很投缘。我时常越过坟山去姑奶奶家，坐在灶火旁，看着她把红薯丢进烟火里去，渐渐地，烤红薯的香味便温暖地散布在空气中。有时，没有红薯，姑奶奶便颤着两只小脚去了屋后的柴房，出来时，手里握着两只鸡蛋。鸡蛋比红薯熟得快，丢进尚有余温的灶膛里，烤了一会儿就可以扒出来。有时，温度太高，只听得一声爆响，鸡蛋便炸开了。

有一天，我象往常一样，又唱又跳地越过坟山往姑奶奶家跑去。远远地，我听到平日安静的土坯房里锣鼓喧天，热闹非凡，披麻戴孝的人进进出出，忙碌不堪。一时间，我不知该往前走还是要往后退，站在村口的一棵老树下，茫然抬头，惊异地发现，满树青翠的叶子凋零了。不知哪一天，哪一个早晨或夜晚，骤然间稀哩哗啦地一败涂地。

坟山上，又添新坟。而我，不知死亡的恐惧，却从那时起养成怪癖，喜欢看坟。幼小的心里，总是存有一个疑问，不知坟下是不是有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是不是很美好。

活着，注定要经历创伤与痛楚。生活，总是给人残缺和疤痕。

几年后，我经历了一次丧母之痛。三十八岁的母亲，用毒药兑着烈酒一杯杯地喝了下去。当人们抬她却医院时，她双手死死地抓紧了床沿，几个人掰都没能掰开。她是有了必死的决心，定是生活把她的心击碎了吧？

少年时代，母亲的死成了我打不开的一个心结，我不懂她为什么要放弃我们，不懂她为什么能舍弃我们。有时，心里怨她。有时，心里怨父亲。有时，也自怨，自责。

日子一天天过去。经历了生命中的许多个秋天。我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孩子。

那是个最萧瑟的秋。我是多么的痛恨背叛，上天却让我一再地承受。我带着四岁的儿子来到母亲的坟前。远远的山是青灰色的，泛着白光，天空灰蒙蒙的，似要落雨。我的身旁，静静地躺着母亲的坟，坟头上，草已凋黄，满目荒凉。我捡着一根枯枝，信手在地上胡乱划着。一阵风过，几片树叶打着转落在手旁，我才惊觉，自己一直在重复地写着一个“死”字。我第一次明白了母亲为什么要选择放弃。人生有太多艰难的坎，有太多承担不起的耻辱，还有太多付出后得不到回报的不甘。伸手所及，遍拾悲凉。唯有放弃，才是解脱。平日最看不惯农村妇女般的数落与嚎哭，那一刻，却忘了矜持，扑倒在母亲坟前，用了最原始的方式痛哭命运。母亲，我们都一样的心高气傲，一样的美丽聪颖，为何落得一样的独自凄惶？母亲，你是不是真的找到了幸福和安宁，那里是不是只有春日暖阳，夏夜凉风？秋已凉透，母亲，我已是瑟瑟不胜寒。

孩子被我的哭吓坏了，战战地上前来跟着哭。我失了理智，莫明其妙地在他脸上打了一巴掌。孩子更哭，我如梦方醒。母亲对我所造成的疏忽，已是不可改变，难道，我又将在孩子身上再重复一次自己的经历吗？我可以放弃爱情的信念、人生的理想，为了孩子，却不可以放弃生存的决心。秋风吟哦，似母亲低语劝慰。如能回头，母亲何尝不会后悔。

又是一个秋。静坐坟山之上，看坟，听风，落泪。

身边，是姑奶奶的墓碑，字迹模糊，如她的笑，在记忆里浑沌。远远的故乡，有母亲的坟，千山万水，万水千山，是永不能割舍的牵挂。

时光匆匆，多少个日日夜夜从生命之树落下，如秋风席卷落叶般消逝无踪。坟外人生，坟里世界。就让我陪一陪你们吧，在寂寞的秋风里。想必，坟外人生苦，坟里世界凉。人生一场，只得相互取暖。秋风里，坟里坟外，话一番衷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