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连天帝也觉得疲乏的晚上,群星已被他关闭,月亮也已被藏起。天色灰白,似明似暗,地上,因着几天来的大雨,与刚被海水冲过的沙滩并无二致。此时,周君正趄趄趔趔地,行走在自己所选定的,不知几时能走完的,为病人求医的道路上。
周叔儿子病的很不巧,看病成了一个问题,因为后村的赤脚医生刚去世不下半月,离这最近的d医生也住在十里开外村人尚未去过的望村,医院的费用又贵得吓人。叹息一番后,周叔家便决定让门房兄弟周君去望村请d医生来看病。认路跑路,对于周君,小菜一碟,自然非他莫属。一则,周君是学地理的,平时哪里对哪里也能说的头头是道。二来,为便乡人出门办事,他早年曾七绕八弯从g村的马君处弄了张交通地图回来。穷乡僻壤,原并无地图出版,说是地图,其实是一张草图,是搞地理测絵的马君多年前勘测家乡地形后絵制的。因社会翻天覆地的变化,草图和新的地情出入很大。旧地图带来的严重后果,从当年美国人误击中国大使馆事件中已充分显示,周君便义不容辞地细改了有差错的地方。这地图平时大家用起来很便当,从好奇适应直至习惯,即便有时因它绕了弯路,也不见怪。对此,周君很有些做了件惊天动地大事的成就感和自豪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周君想也不想就立刻答应,拿了手电和那张地图,穿好雨鞋就出了大门。
周君现时的脚下,是一条泥泞小路。此前,他已走了不少路,时而崎岖,时而平坦,时而羊肠旧道,时而簇新马路,除了问路和翻看地图,一路来很少停息。他也已从开始时的战战兢兢过渡到了现在的随意行走,从雄纠纠气昂昂阔步前行过渡到了一步一挨的艰难跋涉。他感到全身的重量全去了脚后跟,衣服也被浆糊粘在了身上。脸上的汗水一滴滴地往下淌,其中的盐份开始沤着他的眼睛,原本隐隐绰绰的景象轮廓更象在浑水里一般,道路只有些黑影,虽有手电,也只凭感觉踩一步算一步。但周君并不感到累,脑海深处,还不时掠过对徐霞客唐三藏这类苦行僧的想象,按时下的话来说,他正痛并快乐着。他为能为病人奔走而乐,为一路走来自己有红军的长征精神而乐,因望村此前无人去过,他又为自也算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而乐。想象中的望村也抓住了这一时机,在他眼前或隐或现地晃悠跳跃,仿佛近在咫尺,但似乎又有意跟他作对,就是不让他够到,他的心头就不免也有些焦躁。
渐渐地,眼睛的模糊,使他发了急,一边走一边拼命地揉眼。“啪”!结结实实的一个狗啃屎!脚下一块高出来的土块抓着机会,终于实现了它同伴几次想摔他跟头而未摔成的愿望。顿时,双眼一片漆黑火星直冒,所有触着地面的部位都感到冰凉加生疼,手电也掉在了地上。一条不知从哪窜来,早已在身后的野狗也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赶紧跑了过来。瞥到了野狗的闻来嗅去,他浑身惊惧,直竖而起。手、脸、全身新添的泥水使他更显狼狈,就象旁边那野狗在泥潭里刚打过滚一般。简单清理了下自己后,他便蹲下来在地上污水里清洗双手。因这跟头,心境全非,不单只是红军螃蟹跟着摔去了东洋大海,生生挤压在一角落的委屈,懊恼,无奈也早已按捺不住地跳将出来,联合发作。又想到口干想弄碗水喝也是不能,他的长吁短叹到恨恨连声,也便顺理成章:走夜路找人讲起来是小事,又有谁会介意呢?免费白跑不说,碰到强盗打劫呢?这样的跟头,万一摔死了呢?摔出骨折来,又有谁管,医生未请到,自己倒要看起病来,给人一个笑话罢了。他又恨病人病的的不是时候,d医生住得也不是地方。夜色的黑,地的泥泞使车的不能骑又似专门针对他一人。好象真的比悲惨世界里冉阿让还惨一样。倒霉,倒霉,倒了血霉!他愈这样地想,地心对他的引力也似作对地愈加在他腿部堆积。要不是地上铺了一层的烂泥,他真恨不得在地上躺一会再走。但,歌也罢,恨也罢,路还是要走,好在身上泥浆的衣裤多少是行路艰难的佐证。他捡起了手电,勒了勒裤腰带,机械地开始继续搬运自己前行。而这边,人们正焦急地等待着。
“去了大半天,怎么还不来?”周叔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在他一直引以为豪的比别人家大的自家房里来回踱步着。阔大的家门前,早停满了自行车摩托车。亲人、旁人、闲人、忙人出去进来着,病人床前,也就自然簇满了一群人。一切,全源自周叔独子忽然而起的怪病。病人僵躺在床上,眼朝天花板,不知道只是贵体微恙还是已病入膏肓,乏力乏心起不了床,但不痛不苦。他的很不舒服,反倒是来自被别人当稀有动物般的围观。人们窃窃的话语,偶尔也有一两句被他细心的耳朵抓进脑袋:
“这病真是怪。”
“也不知医生几时会回来。”
“快了。”
“d医生前几天还来趟邻村看病呢,应该是很好找的。”
“真要把人急死……”
“要是请不来呢?……”
“万一……”
“唉唉……”
“阿阿……”
“呵呵……”
人们这你一句我一句的低语,其实也撞击到了周叔和他家人已是薄纸般的心,也撞击着所有希望一切会变好善良的心。然而,大家别无他法,只有无奈地等待。不管是奇迹出现还是医生到来的诊救,这样的希望,看来,是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的,它只在人们的心中。
行路的单调和寂寞使周君忽而想起了那条野狗。他扫了一眼四周,发现那条野狗正在他路后头,约摸丈许,不知是想看他一路的表演,还是指望肉骨头从他身上掉下来,正不慌不忙地紧跟着。不声不响的紧跟,让他有些不安,他便急急而走,但野狗似乎睬着了他的拍子,也急急而走,他快它也快,他慢它也慢,这又好象便衣对疑犯的盯梢跟踪。他气得不再回头,径自赶路。
周君在路上,不单只是摔倒,迷路和绕弯路也是常有(虽然难得碰到的行人都说他走得对),或许是他的方向性差,或许在乌漆麻黑的地方走路,人无猫眼,走错路原也会有。有时走了半天原还走到原地,有时又拐了很大一个弯但只前进一点,他为此沮丧,也有些麻木。周君并非笨伯,他清楚路的认清和走快是当然,走路的自由也在自己,然而,关于走路的说法却并不自由!譬如罢,面子就是件大事,许多的曲折特别是迷路,为防人看轻回去后是万不能透一些风的。的确,周君有着一张极为周正很中国的脸,抑或可以说,是一张正确的脸,这,自然是丢不起的。故虽还未完成任务,但他对于大家关于路的说法,却早已准备的成竹在胸。他忽而庆幸,幸亏后面跟着的是一条野狗,而不是瞪着乌鸡眼的杏珍和玉芳,也不是有着贼眼的周伯和阿强!他不禁停下来回头看那野狗,野狗也跟着停下来看他,你看我,我看你,相顾无言。多好的一个伴啊!他竟有些感激,原来的气早已消了。美中不足的只是,狗虽是人忠诚的朋友,但还不至于对人有维吉尔之于但丁的引路。路,仍得靠自己来走。
本着吃一堑长一智的想法,周君也曾总结过自己的走路,在他自己看来,他原来思维方式太过简单。刚出发时,目顾左右,眺望远方,一味想着如何走路,忘了路就在脚下这句话。后来只望着地上黑魆魆的土和白晃晃的是水来走路,又忘了旁顾和前看,因而才会摔跟头、迷路和走冤枉路。但也不亏,至少知道了哪条路不可以走,哪条路多走了,回去后在地图上标清楚,也是一个经验。
不知不觉中,一条南北向的水泥新路横空出世,躺在前面结束了正走的路。他又到了一个路口,这是个丁字路口。路口,就意味着选择。他急急跨过横马路,用手电尽远射去,却是一大片望不到边际的麦田,麦杆还没有长出来。他赶紧掏出了那张不知看了多少次的宝贝地图,将手电筒移到嘴里咬着,两手摊开地图,伸长脖子瞪着眼,看了起来。和好多其他地方一样,这里在地图上显示为耕地,那条南北向的新路也不在上面。立时,酸麻就象得着了没有答案的失望发出的命令一般,从腿肚到心肺,在他全身开始了它的工作。他整个就瘫软下来,便索性半闭了眼,歪靠在就近一树上,稍作休憩。
天地依然迷茫灰暗,使得这个天然陈列馆里的雕塑更象雕塑。气派的水泥马路,阔得有些浪费,大白天过往的车马行人本来就少得冷清,现在,更是连一个鬼也没有,野狗也已不见,只有偶尔几辆汽车的来往,点缀着似乎不存在的它。树梢间沙沙的风声,四野里唧唧的虫鸣和远处村庄的狗吠,于周君听来仿佛是周叔对他的咳嗽声,病人自己的咳嗽声,又象是人们窃窃的笑声。他暴突的眼珠子,几乎要喷出火来!一切,是那样的灰不溜秋。
正在彷徨之际,“我站在地球边,我站在地球边……”几句嘹亮高亢的歌声非常及时地由远及近正唱过来。“站在地球边?”他咕哝了声,不觉睁圆了眼看去,含含糊糊中,几个年轻人摇头晃脑从北迈来。这半路来的程咬金真正成了救命的稻草,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冲了过去问路。幸而他们也还客气,非常肯定地对了他一迭连声“都到,都到”,然后继续念经似地唱着“我站在地球边”一步三晃而去了。
这话让周君很疑惑,也悔没问清,但继而便豁然开朗了。是了,是了,想必两头转了个弯后,仍在前方汇聚一处,我又何必去城门头出棺材到两头去绕呢?干脆从前面麦田里直插而前,到得汇聚处再前行,岂非捷径?捷径,捷径,一定是一条捷径。沉重的铅腿已让他一点也不想多走一步路了。捷径这两个字,就象磷光一般在眼前忽闪着,一条金光闪闪直达望村的大道在朦胧中渐变清晰,这个幻觉,不,一个射手,把他这个已在弦上不得不发之箭,狠狠地朝前射了出去。于是乎,他走在这庄稼人的麦田里了,走在这不是路的路上了,在无可奈何中,在骂骂咧咧中,在无所畏惧中,在无所顾忌中,在无可无不可中!也许,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也许,条条马路都通着罗马。也许,不管是歧路,还是正路,只要请到医生,就是好路。
……
他就这样的走着,人们就这样的等着,医生的有无请来,病人的有无痊愈,我并未亲见到。我所知道的,乃是病人求医之路的漫长曲折及等者等待之心的焦急迫切。
写者注:读者诸君,此文纯系杜撰,是写者为着一写周门自家悲哀的一次杜撰,故请万勿空费时日,妄思证对。
-全文完-
▷ 进入何忧何求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