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打工故事美丽的马蹄声

发表于-2005年09月08日 早上8:53评论-3条

在外打工,已进第八个年头了。如果你要问我打工的感受,我真是说不大清楚。不过,倒是总想到这样一个比喻,心就像口大井,刚来的时候,装满了清水,还想借风的力量激荡一下。后来,不知怎么的,像是有台机子不停地抽啊抽啊,水就慢慢地全干了。如今,成了一只干涩无神的眼,呆望着天空。

怎么,有些不大明白?好吧,先听我讲几个打工故事,完了,想来也就懂了。

一 一个朋友的故事

那一天,深圳那个镇子的天好蓝,好干净!太阳好亮,好暖和!

不知是不是为了凤杰。不知是不是老天爷清扫了自己的院子,迎接凤杰的魂灵。

那么多人来了,胸前的小白花都在说,凤杰,你一路走好,我们来送送你。轻轻的风中,飘过一个女孩有些颤抖的声音,低低的,为什么好人总是命薄啊?没有人回答。风掠过每一朵白花,掠过数不清的长发和短发,掠过每一双黑而亮的眼睛,在街的那头,消失了。

凤杰叫陈凤杰,是我的朋友。就在三天前,他死了。死的时候,他大叫了一声,一双眼没能闭上。那双眼,平日里忧郁多,现在只映照着还没走完的长长的路。

凤杰和我一样从湘西的大山里走出来,只是他没我幸运。小时候,凤杰受过许多苦,好不容易读完高中,考上了大学却没钱去读,一气之下就来到这里打工。开始在厂里做普工,一个月带加班下来不过600多块,为供弟妹读书寄回300多,自己生活就很苦了,更别说改变家中困境。他心里难受。一天下班后,他到厂边的一片荔枝林散步。其时正是荔枝成熟季节,熟透的荔枝一树挨一树,如天上的红云起伏铺展开去。看着荔枝和在园里劳作的荔农,他生出一个主意。他去和荔农攀谈,末了,他对荔农说,我出比别人高的价钱收购你的荔枝,如何?那荔农很疑惑,不过还是说,我等你两天。他当夜就打电话找在家乡开车跑运输的一个铁兄弟。那兄弟也真讲义气,第三天就带着钱开车来了。那以后,他们合伙做起跨省贩运水果的生意来。由于家乡有些水果没有,价高,两年下来,他们赚了8万多,凤杰拿了3万。凤杰那时跟我说,他们开始时受过排挤,挨过打,忍饥挨饿根本就是小事。还有,要不是各级朝贡,他们赚的还要多几万。那时候,他总是摇头,深长深长地叹气。

凤杰拿那3万块钱在深圳的一个镇上租了一间门面,开起一家湘西餐馆。那个镇上湘西打工的很多,凤杰为人又仗义,老乡们都喜欢隔三岔五地到他店里聚聚,打打牙祭。没想到,从此他就发了,生意越做越红火,店越开越大,四年时间赚了300多万。他结了婚,爱人是我们地区师专毕业的,不算漂亮,但很贤淑。人家都以为,这下凤杰该是春风得意了。可谁又能想到,凤杰的悲剧就从这里开始。如果他拿着这些钱回家做他的百万富翁,或者继续只顾着自己赚钱,那他就不是陈凤杰。他想在这里为那么多的湘西兄弟姐妹做点事。受了那么多磨难的他竟然天真起来,以为这里大环境好,湘西的兄弟姐妹中多的是才俊之士,有了资金,肯定可以做出点事来的。

他约了几个人,大家一合计,干!谁都不是生下来就只能打工的命,人家能赚大钱过好日子,我们为什么不能?末了,有位兄弟笑着问他,为什么不回家做你的百万富翁去?不知是认真还是开玩笑。凤杰说,这几年在这里,我钱是赚了点,但我替我们湘西人屈辱。自古惟楚有才,这个楚当然要包括湘西。可现在呢?千万湘军浩荡南下,替别人打工,而且价贱,我是咽不下这口气。

说干就干。可干起来并不容易。首先是资金不够。凤杰的300万是主力,一帮人集资了10来万。都是打工的,家底全亮出来了。凤杰拿着那些钱,很感动,也很沉重。

他们第一步,把凤杰的饭店规模扩大,服务拓宽,又买下邻里一幢三层楼的房子,办个娱乐城,专门面对中下层消费者。饭店变成了湘杰公司,公司的绝大部分员工是湘西和湖南其它地方的。凤杰充分发挥了他过人的才干,员工们一心一意跟着他干,生意比以前更红火了。他们还决定,三年之内,所有股东一律不拿红利,只拿工资。这样的两年多,公司积累已超过600万。

凤杰开始筹划下一步行动。他想公司容纳更多的湘西兄弟姐妹,想让公司成为湘西驶入珠江三角洲这片商海的一艘重型航母。

他们拿600百万建起了一家建筑材料厂。前些年,整个珠三角是个巨大的建筑材料市场。凭凤杰的才干,凭湘西人的勤奋耐劳,应该是能干事的。但就是这个厂,到如今成了无数湘西打工者伤心的话题。

当然,开始是不错的。招工的那几天,热闹的场面真让人激动,一下子来了一千多人。湘西和湖南其它地方的打工者四面八方闻风而来。镇电视台来了记者,他们问工人们怎么对一家新办且规模不算大的厂子有这么大热情,得到的回答是,这是我们自己的厂,我们信得过陈董事长。厂里后来招了200人。凤杰笑着对聚在厂门口不愿离去的乡亲说,我陈凤杰保证,用不了多久,就能让更多的兄弟姐妹进自己的公司,不过现在在人家那里,可要把本事学了来哦。

然而,凤杰竟没有能够实现他的承诺。他的厂,那么多湘西乡亲的热情,特别是他自己,都成了特定环境下一场不公平竞争的牺牲品。

湘杰建筑材料厂的员工们,做了一年的好梦,麻烦就一个接一个地来了。先是两家建筑承包商中止长年供货合同,情愿按合同规定赔偿损失。一查,才知道是邻近一家材料厂以低价抢了生意,承包商从中获利远大于那一两百万的赔偿。对湘杰来说,这事不仅是失去两个合同,重要的是声誉无形中受损。果然,往后的客户就少了许多。不久,附近所有材料厂就像是商量好的同时压低产品出厂价格,湘杰无奈,只好跟着降。人家是大老板,受得起,湘杰只有在艰难中度日了,员工的工资由原来的每月1200元降到不足600元,这600元还饭店那边补贴一部分才维持下来的。这种情况下,两个稍大点的股东撤走了他们的资金,一些工人也走了。

这样地过了几个月,又一件事情让湘杰雪上加霜。一幢由湘杰提供材料的建筑峻工不久,高架回廊突然断裂,造成了人员伤亡。经查,不是施工技术问题,而是湘杰提供的所有预制板抗拉抗压指标远低于规定标准,因为制造预制板使用的水泥是根本不能上市的劣质水泥。那幢建筑造价3500万,人家索赔600万,仲裁结果,赔偿500万。湘杰只好卖掉生意不错的饭店和娱乐城还债。这一下,工人去了十之七八,只剩下我们本县来的几十个人。就是这几十个人,也只能保证基本的生活费。

湘杰还从未出过质量问题。凤杰愤怒之下追查责任,原来厂里负责业务和质检的两个经理收了人家的好处。员工们也愤怒了,要狠揍这两个家伙,要他们赔偿损失。凤杰阻止了他们,但他保证到法庭上为湘杰讨个公道。

湘杰一面打官司,一面在艰难中维持。一天,凤杰和几个经理到厂里食堂,见工人们吃的是连油水都没多少的白菜,忍不住就掉泪。我了解凤杰,他从小就不喜欢流泪的,被人欺负打得头破血流也不流泪。这次,他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他对着员工们深深地鞠躬。员工们都停了碗筷,看着他沉默着。一个姑娘说,凤杰哥,你别这样,放心去打官司,我们这些人都跟着你,天天喝凉水都跟着你。说完,轻轻地哭起来。她这一哭,引出了一片低低的啜泣声。凤杰说,兄弟们,姐妹们,我们不哭,哭是没出息的。可嘴里说不哭,他自己的泪还是刷刷地往下落。他接着说,我陈凤杰对不住大家,不过我今天在这里发誓,要是不能带着大家重新过上好日子,我跳深圳河谢罪!

那场官司后来不了了之,那个生产劣质水泥的厂子早已销声匿迹,找不着了。湘杰在两个“内奸”身上榨不出油水。凤杰带着员工们咬牙从头干起。珠江三角洲找不到销路,就到内地找。半年后,他们在湘西的一些市县,湖南的郴州、宜章等地办起了自己的产品销售点。由于产品质量好,款式新,价格适中,销量不错。湘杰的钱袋一天天充实起来,可凤杰却一天比一天消瘦了。在爱人和员工们的一再催促下,他去了医院。检查结果,胃大面积溃疡出血,并有癌变迹象,为长期劳累过度与生活无规律造成。他只好躺上了医院的病床。

一天,一张法院传票直接送到了正在医院治疗的凤杰手中。为什么法院传票直接送到医院,让人实在是想不明白。按理说,传票应首先传到湘杰公司。如果传到公司,凤杰的助手们绝不会把消息告诉凤杰。要是这样,凤杰或许就有救。

那传票是一家材料厂状告湘杰在一种地墙砖图案设计上侵权,索要巨额赔款。原来,湘杰前不久请某大学一位美术教授设计了这种图案,那教授又把设计卖给了别人。湘杰主管设计的是一位大学毕业不久的年轻人,没有社会经验,和那教授没签任何书面协议。现在,教授否认和湘杰有任何来往。湘杰拿不出证据,官司是输定了。

凤杰看了传票,叫了一声,天哪,湘杰经不起折腾了!叫完,就大口大口吐血。守在床边的爱人吓坏了,忙找来医生护士。可来不及了,凤杰圆睁着眼睛,离开了这个世界。

那天,是凤杰三十六岁生日。

后来,湘杰垮了。

凤杰的爱人还在那个镇子上。她办了个幼儿园,园里都是湘西打工者们的孩子。

二 一个矮个朋友讲他自己的故事

那天真的很热。他来看我,我们在一家小饭馆里喝啤酒喝得连短裤都湿透之后,就到附近一片抛荒的地里散步。

地是荒了,可各种草木长得很疯。绿色起起伏伏一直延展,和几千米远的小山连在一起。在深圳这地方,能有这么一片绿色,倒是长人的精神。

我知道他现在做上了一家私立学校的校长,在我们这群打工者中,算是混得很牛气的。可看他的样子,比刚来这边时更瘦了,脸上也不见有春风的颜色。

我问起他这些年的情况,他说,你不知道?这可有点不够朋友。说着就摇起头来。我笑笑,说,知道一些,但不详细。他也笑,说,好吧,反正今天闲着,就给你讲讲,有故事,总得讲给人听,总得有人了解我的光荣历史,是吧?

他望着远处的山,像是整理一下思路。然后,他开始讲述他这些年的故事。

你看,我是矮个子,不到1米60。你们这帮人都说我是个什么狗屁才子。不知道的人,才不会看上我几眼。你先别插言,我知道你想安慰我,说什么人不可貌相之类的话。谁不知道以貌取人不公平?可这个世界要找公平是很难的。你也别怪我绕弯子,我的故事正要从这里开始。

你知道的,95年我来广东东莞。开始应聘了好多家公司都碰壁。有一天,我看见一家人才市场搞人才交流会,很多公司来现场招聘人才。我以为应该有机会,就花10元进了场。在场中转了三个多小时,一无所获。有些公司连材料都不看,就说我不合适。我在场中那些俊男靓女的眼里,就像一个天外飞来的怪物。我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是想不清到底是什么。正绝望中,一眼瞥见有张广告上写着招聘男秘书,我立马就过去。我学中文的,一笔漂亮的字,一手漂亮的文章,做秘书没问题。谁知一到场,桌后的小姐就笑着说,先生,您不合适,对不起,请您看一下我们广告上写的条件。我再看那广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身高1米68以上。我只有逃走了。出了会场,在一家小旅馆,狠狠心花30元买了个单间——那时我只剩下不到200元——把自己关在房里,流了半天泪。好多年不流泪了,那么多泪各攒在一起流出来,还真有种轻松和痛快的味道。

我只剩下一条路,重操旧业,教书去。幸好,私立学校对教书匠的外貌倒没什么特别要求。我进了一所学校,待遇还不错,每月工资有2000多元,比在一般公司里做个主管还高,也就安心了。可没过多久,麻烦来了。一些领导说我这也没做好,那也不行。每挨一次训我都仔细检查自己,结果让我困惑。我很多事都比别人做得好啊。有一天,我脑子里突然就亮了,坏就坏在一个好字,你一个刚来的小子,不知夹着尾巴做人,凭什么把人家给比下去?我记得宋朝的乌台诗案,苏东坡受人围攻,就因为东坡太优秀,优秀得把周围那些人比得很寒伧,那些人就你一拳我一脚地糟践他。你别误会,我还没胆量拿东坡自比,只是讲到这里就联想起东坡来了。

我开始小心翼翼。当你的一切努力换来的只是冷眼,所有的出色换来的只是满身伤痕,你怎么想?一个学期没完,我终于要走了。走的那天早晨,下着灰朦朦的小雨,一切都有些迷茫。可这个迷茫的早晨也让人特别地感动。我的学生们都出来了,站在教学楼前,不说话,看着我,伞也不打,脸上都有亮晶晶的东西在滚落,不知是雨还是泪。但我敢肯定,有个身材矮小的姑娘,她脸上绝对是泪水多。

说到这姑娘,也有个小故事。她文静,又大胆,文章不错,我就辅导她。有一天,她说她爱我。你别吃惊,你也知道这地方的女孩都开放得很。可是你想,这样的地方,那样有钱人家的小姐,爱一个要钱没钱要貌无貌的家伙,她不是天才就一定是个笨蛋。我只有苦笑,和她若即若离。

那个早晨,她站在我的面前,发自内心的伤感是装不出来的。我用纸巾揩去她脸上的泪水和雨水,笑笑说,有缘的话,我们还会见面,回去好好读书,好好写你的文章去吧。说完我就走,走了好远回头,学生们还站在那里看我。

那以后的好多天,我都在想,那个让人感动的早晨无法决定我的命运。那个早晨是因为我被挤走才出现的,反过来说,我不被挤走就没有那个早晨,这就是老天爷的戏法。以后,我要改变我谋生的手段。

流浪了半个多月,我进了现在这所私立学校。在那里,我改变了自己。改得痛苦,也改得痛快。这痛快是快刀子捅进血流出来的那种感觉。我逢人都有话说,尽拣好听的说,真话假话,大话实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特别把一些领导弄得飘飘然,都说我为人热情诚实有才干,难得难得。半年后,我当年级组长。再半年,我就是教务处副主任了,工资也一涨再涨,涨到了4000多。这样辉煌的战绩实在让我目瞪口呆。老天啊,你也真是有眼!说到这儿,我想起以前和一个朋友说起一些人升官发财,那家伙总说,非不能也,是不欲也。现在,我信他了。

但我还不满足,我身上有种以前从来没有的东西出现了,并且迅速膨胀。我很快瞄准了校园里一座精致的小洋楼,那里面住着学校的老板,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一个寂寞的女人。呵呵,我不能告诉你她叫什么名字,你再好奇也没用。这女人有些胆魄,二十来岁大学毕业,和原来的老公一起做生意,十几年创下上千万的家业。功成名就的老公找上别的漂亮女人,和她离婚。一场官司,她得了五百万。她决心干自己的事,就来到这里,拉上管理区的书记,还有另外两个有点产业的人,办起了这所学校。现在,学校的董事长就是书记,她的股分最多,做执行董事,是实际上的老板。

这女人做生意内行,办学校并不在行,学校的事全靠当时的校长。那校长原是一所公立学校的校长,退休了聘来这里,管理都是老一套。学校开办一年多,学生不到两百人,教职工有八十多人,收入少,开支大,女人正为学校的前途犯愁。我想,我的机会来了。我跟你说,我变黑了,但没变蠢。这世道,嘿嘿,心黑的往往都是聪明人。我开始甩开主任校长,直接找女人进言。但我从不说主任校长们的坏话,只是想尽办法讨女人欢心,然后跟她聊她最伤脑筋的问题。我的聊也是耍了手段的,我不把什么话都一次说完,而是分很多次说,每次刚上火候就住口,尽量增加和女人接触的次数。到后来,女人就打电话叫我去聊了。于是,我帮她形成了第一个决策,精简人员,把评聘教师的权力交给学生。目标,高工资,高负荷,高效率。实施结果,学校裁减人员近一半,留下来的比以前累多了,但工资涨了七八百,都眉开眼笑,学校也节省大量开支,教学质量也明显好了起来。

第一决策实施成功,我从女人办公室的客人升格为她居室的客人。你这家伙别笑,这时候还一切正常,只是有空闲时陪她聊几句天,喝杯葡萄酒,解解闷。我的目标当然不止于此,但我不急,我已学会等待时机。胸有成竹的等待是一种享受,像一个健美的女人对着花镜从头到脚欣赏自己的身体一样。在女人的客厅,我帮她形成了第二个决策。这个决策的实施,让她的学校一下子多招了两百多学生。,这女人高兴了,人也像是年轻了许多,漂亮了许多。对我,当然更是青睐有加,还给我一个红包,五万,我全收。钱这东西,很多时候你是不能拒绝的。有人说,拒绝到手的钱,就是拒绝好运。我倒霉了那么多年,怕了,所以我不会拒绝正在到来的好运。

这时,区区五万已不能让我驻足。我懂得这女人还有财富之外的需求,我得想法满足她。你知道,这样的事在以前,想一想都会心惊肉跳,但现在,我要去做了。好了,下面的事就不好说了,说白了就没意思了。后来吧,我帮她形成了第三个决策,校长在全校教职工中竞聘,校领导班子由新校长组阁。我终于把原校长赶走,坐到了校长这个位子上。

现在,这个学校一切都还不错,有八百多学生了,发展势头很好。这里面有我许多汗水。你说说看,我是好人还是混蛋?是改革家还流氓?

一晃眼,我们都在这里混了八年了。如今吧,不像从前了,很多事都不愿去多想。就是有时候自己关在房间里无事呆坐,眼前还时不时会出现几年前那个灰朦朦的早晨,那些学生们的目光,还有那位傻姑娘伤心的表情。这些东西就像芒刺,刺得心隐隐地痛。

他讲完了。天,随着他最后的一声叹息变得苍老起来,要黑了。绿色一点点浓了,终于成了一团黑墨将我们紧紧围裹。

回头往镇子看,一片红绿黄蓝的灯火,感觉像隔世的梦境。

三 我的一个女学生的故事

那个冬天,当地人说,是近五十年来最冷的。

夜很深了。外面有风在尖利地叫喊,不知想召唤什么。地上的绿草隐隐结了一层白雾,是霜,在霓虹灯光下,反射梦幻样的光泽。那光泽是冷的。咖啡馆内,却洋溢着让人慵懒的暖意。墙角传来的萨克斯音乐,如春日阳光下的和风样流淌,抚得你懒洋洋地沉醉,沉醉,似梦非梦,似醒非醒。

她坐在我的对面,身子微向右斜,右肘支在桌面上,右手把酒杯端至眼前,轻轻地晃动。她把目光定在杯中缓慢旋转着的淡红色液体上,不知在想些什么。那神态,优雅,落寞,带些儿难以言说的伤感。

我看着那酒杯。淡红色液体后,她的眼和脸有些模糊地变换着各种形态,好像并不真实。我的脑中闪现着十几年前的画面。

那是所城郊中学,在两水交汇的三角地带,绿色拥围着,也常有薄雾缭绕。校园里每天都交替着热闹和宁静。她的课余时间总在一棵老槐树下度过。那样子,朴素得很有些寒伧,安静得没有人在意她的存在。只有在每学期公布成绩的时候,师生们才对着榜上她的名字眼睛发亮。作为班主任,我去过她家家访。那个村子比我出生的小村更僻远,躲在那么多重大山后的角落,要不是她,我的目光和思想怎么也碰触不到。那个低矮而有些破烂的小木屋里,凄惨的气氛紧紧地裹着我,让我闷得慌。她的母亲半躺在床上,下半身不能动弹,这样的有两年多了。父亲在一年前被毒蛇咬伤,没钱医治,死了。现在只剩了一个左腿有点儿残疾的哥哥,坐在门口发呆,他的脑子有点不好使。那以后,我尽了我的一切能力帮她,只想让她度过高中三年的难关,考上一个好大学,脱离这个苦海。可怎么也没想到,高考前的两个月,她失踪了!学校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力量都没找到她。我去过她的家,那母亲只是落泪,说不出什么。那哥哥像是更呆了。村里人也都只摇头,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她这一走,我有整整15年没有她的一点消息。

两天前,在这个镇子尘灰飞扬的街上,要不是发生车撞人堵路的事,要不是她从小车里探出头来,怕是一辈子也不能再见她。

我回过神,看了看手表,已是凌晨一点。我说,太晚了,回吧。她放下杯子,怔怔地看了我一会,起了身。

她开车送我到学校大门口。临下车时,她给我一张名片,那上面标明着她现在的身份,南华五金制品有限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看着这张名片,我脑中老盘旋着一些问题,十五年前她为什么失踪?这些年她怎么过的?又是怎么做上了老板?这些问题都是好些次想问但又终于没有开口的。

过了十来天,又到了我难得的两天休息日。她打来电话,说,这两天你休息,今晚来我这里坐坐吧,七点到校门口接你。我说,你怎么知道我的休息日?问吧,她答得很淡然。

她的居室简陋得让我吃惊。除了生活必需的几样摆设,四周纯然一片的白色,让人觉得空空荡荡。她问我,喝什么?洋酒还是饮料,或者茶?我笑笑,洋酒?那东西我喝不惯,还是老一套,茶吧。

闲聊了几句,我终于把想问的问题都问了出来。她怔怔地半晌,才跟我讲起这十五年来的经历。

你知道的,我把你当自己的哥哥看,要不然,我真的一辈子都不愿提那些事,想起来,心里真的痛啊!

那年,高考前两个月,放月假我回家,我哥说,他每天都砍柴、挖黄姜(一种药材——作者注)卖,给我准备上大学的学费,已经卖了500多块钱了。那天,哥要我和他一起上山挖黄姜。那工夫实在很累人,干到中午,我累极了,躺在一棵松树下睡了过去。就在我睡着时,我那呆哥哥,他……他做了畜牲不如的事!

她停了下来,脸上两行泪水滴进了手中的酒杯。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紧缩,都在变凉。天啊,这叫什么事?那可是她同一个娘生的亲哥哥啊!还不是怨那可怕的穷!想如今,有钱人家的瞎子聋子瘸子都可以娶一个如花的老婆,可那个时候,那个穷得叮当响的家,她那呆哥哥又有什么条件能够沾碰到女人呢!

我想说点什么,可开不了口。我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样的语言能安慰一颗滴血的心。

半天,她止住了泪,凄然一笑。我看到那笑里有血的红光在闪。

她开始往下讲。

那天夜里,等差不多已经是呆子的哥哥坐在门外睡着后,我在娘的床前磕了三个头,收拾了两套衣服,离开了家。那个夜真的好黑,没有月亮,连一颗星都没有,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摸了几个钟头,到了学校。我不敢去宿舍,我好想找你,可我也不敢,我没脸啊!我在你宿舍门口坐到天亮前才走。我去了汽车站,懵懵懂懂地坐上了来这里的汽车。

我原想好好打工,挣钱回去给娘治病养老,让娘日子好过点。可没想我那公司的老板连骗带逼,要我做他的情妇。我一个姑娘家,在这里举目无亲,喊天天都不灵啊。那时候,好多次我都想死了算了,可想到我那可怜的娘,又不敢死。我咬牙活着,不过开始在那个畜牲老板身上哄钱。我跟他五年,哄了二三十万,还哄了一个三十来人的小厂。他玩厌了我,走了,我就一个人搞这个小厂,现在厂里有两百来人了。我现在有了三百万,我要挣够五百万。挣够了,我就去读硕士读博士,我已经拿到了国家自学考试本科文凭。那些,本来就属于我的,我一定要拿回来!等那些都拿到了,我就去北京,去登长城,走山海关,从山海关上跳海,让海水把我淹死!

最后几句,她是咬着牙说完的。

我看到了她眼中不断迸射的血光和火焰,那光和焰化成一片浓浓的红色,向我围堵过来。我闷得心慌,真想拿起利刃去捅破这厚重的红色。但我无力,不能动弹,只能坐着。

我看见时间的身影正一步步向黑夜的深处走去。我努力地伸出手,想拉住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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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城市玩偶点评: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皆文章。打工酸甜苦辣,原补课以只言说之,但是几个片段,却已是冷暖甘苦自知!

城市玩偶点评:

晕,错字。原补课以只言说之”应是“原不可以片言说之”。特此更正,并表示歉意!

文章评论共[3]个
雪孩子的夏天-评论

我又想起了很小很小的时候看过的两篇小说。当时不懂。
现在也一样。
但我总是想起。然后是一阵寒栗。
就像一团影子,挥之不去。
  【何忧何求 回复】:打工,是辛酸的,飘泊的,我年底可能进驻大上海了,为着混!无可奈何啊,哈哈!不过离雪咳儿也近了些,有时间就[已过滤**]讲的怀旧的地方! [2005-9-9 12:49:07]at:2005年09月08日 晚上10:21

何忧何求-评论

美丽兄,十年一觉打工梦,赢得黄金薄幸名,是否如此?呵呵

  【美丽的马蹄声 回复】:黄金?呵呵,我可不能和你们比,没能赚多少。你们一个个不是博士就是留学生,最不济也是名牌大学本科生,和你们几个一比,我是社会最底层的。什么时候让我打打“洋豪”,美美地搓上一顿啊?:)
[2005-9-9 16:28:00]
  【何忧何求 回复】:啊呀,折煞我了,落魄江湖载酒行啊!
平生万事,那堪回首!把老底说了罢,我高一高二的成绩不好,高三才强劲疯狂上扬,进入大牛市,论理,名牌是探囊取物,只是后来自家的一些遭遇,金牌银牌全去了东洋大海,只弄了个杂牌,心里一直很郁闷。至于外国嘛,就去了几天开开眼,不必当真,并不是留学生,在此弄文字,和各位比我才自卑呢,因为我并没有受正规的文学方面的高等教育,高中的语文老师上的课很差,也直接影响了我文理科的选择。我只是学样写写,所以我遇到美丽兄,雪、八总很惭愧!呵呵 [2005-9-12 8:07:40]
  【何忧何求 回复】:你若是到得江南,你还怕没有饭吃么?你还怕费用的进出么?在下包了. [2005-9-12 8:24:45]
  【尖叫的咖啡 回复】:砖头儿这话,到像我们北方人的脾气。
好好,我也记着呢。 [2005-9-12 12:19:15]at:2005年09月09日 中午12:44

谷穗-评论

感动、悲伤、无奈……
突然又想起了我的二姐,是她用节省来的打工钱来交了我的高中学费。而我那时却不懂得她的付出,她的忧劳。at:2006年03月27日 下午6: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