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武汉的早晨。天气异常寒冷。
坐在公共汽车的最后一排靠右的座位上,依依紧握着我的手,泪流满面。她的手很柔软,很有温度,我猜她是希望和我就这样紧紧握一生的。一个人的一生到底有多长呢?这个问题可一点也不好回答,或者很长,或者——很短。
公共汽车在时紧时慢地往前开着,天空又下起幽怨的小雨,一些电话亭和食品店旁围着老老少少的人,没有谁知道他们到底是无聊到极点,还是精神充实得连睡梦中都忍不住想要发笑。城市里一排高大的楼房呈弧形在转着圈,刚才似乎还在前面,一不小心就溜到公汽的屁股后面去了。大马路上的白色线条,两边翠绿的花坛,以及人行道上骑自行车或步行的人们,都在往后不停地退……车“哧”一声停了,车内乘客的身子都不由自主地往前猛然一涌,接着就传来抱怨的声音:“这人是怎么开车的?手艺这么差就去踩三轮车好了!”
“堵车了。”有人嘀咕道。
“真他妈见鬼,上班又要迟到了。”一个粗嗓门的男人说。
我起身前后一望,一辆辆公汽一字长龙排开,几辆红色富康乘机钻了进来,试图找个空档窜到前面去。我挣脱依依握住的手,替她将一缕含在嘴里的长发摞到耳后去。
“前面好像出了车祸。”一个两鬓斑白的瘦老头说。
“中国人口那么多,多死几个也好,免得搞计划生育。”
“不晓得撞车的人有没有生命危险?”一个尖嗓门妇女的声音。
“快开车门,老子要下车!”有人不耐烦了。
车终于向前启动了,吵吵嚷嚷的乘客立即安静下来。
二
依依在用一张白色纸绢擦她脸上默默流下的泪,我的心底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我没有流泪,我想装着很伤心的样子挤一点泪出来——哪怕只是一两滴也好,但是却没有如愿。我在心底暗自嘲笑自己的冷酷,我不能原谅我自己。
依依的身材很娇小,乌黑如饱含墨汁的毛笔尖似的头发招在脑后,缠成一束马尾。她穿一件裹着银丝边的黑毛呢套裙,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看上去像一只可怜的小乌鸦。不过乌鸦的脸可永远没有她的脸这么白嫩、光滑。她的五官长得很精细、好看,含泪的黑眼珠清澈透明,像两颗被雨水淋湿的宝石。她的耳珠干净而小巧,上面挂一对金色的小耳环,从侧面却只能看到其中一只,它正随着汽车的起伏而微微摇晃。——这一切似乎都很符合她的个性,是先天和后天的完美结合。
我看着依依的时候,依依没有看我,她的眼睛似乎定格在某个地方一动也不动,如果不是用纸巾拭泪的时候,她的睫毛定然是静止的。她的鼻子红了,像伤心的婴儿的鼻子那般红得几乎透明。她没有看我,手却像长了眼睛似的又握住我的手,依然是那样柔软,那样有温度。十二月的冬天很寒冷,被她握住的手却炙热得快要出汗。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也许这是我们最后的握手。
公共汽车在继续朝前开着。
-全文完-
▷ 进入王可可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