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夯歌
春天复又来临的时候,公公突然决定要把整个府第分为前后两部分。
二娘的到来让他的脸上重新有了幸福的光泽,只是,每当看到婆婆的时候,那种光泽会迅速地暗淡下去。一份不可言喻的沮丧随之将其笑容覆盖。当他做出重修宅院的决定时,我知道,那分离开的后院将是我和婆婆今后的居所了。
匠人们陆续来到了这个宅院,旧的房舍很快拆除了去。这个春天,整个府第被忙忙碌碌的匠人们占据着。新房开始奠基的时候,一阵阵嘹亮的唱歌声把我吸引到了热火朝天的后院。
在那里唱歌的有五个人,每人拉一根绳子,在领唱者带领下正一下一下地打夯,一声一声地唱歌。那歌很简单,只是几个人放开喉咙可着劲地一声声唱,一声声喊。那词似乎都是现编出来的,但他们却唱的恣肆汪洋,无拘无束。
领唱的那人是个年轻的汉子,一根带子系紧了挽腰裤,上身赤luo,古铜色的肌肤在春日的阳光下闪着健康的光泽。看到我的时候,他的唱词突然变了:
小妹妹呀,心里苦呀!
哥哥疼你,怎么说呀?
嗨哟哟,嗨哟哟……
小妹妹呀,真是苦呀;
哥哥想你,抱个枕头呀;
嗨哟哟,嗨哟哟……
打夯者们一脸的严肃,石夯起落处,步调一致。只是那领唱者的目光却总是在偶尔的间歇里落到我的脸上,火热而又直接。
太阳热烈起来,一股燥热的气息,让我的脸上有些发烫。转过身去,我匆匆的走了。身后的夯歌却还在继续——
小妹妹呀,好年华呀,
哥哥疼你,怎么说呀?
嗨哟哟,嗨哟哟……
小妹妹呀,留颗心呀,
哥哥找你,过三更呀,
嗨哟哟,嗨哟哟……
6)人之初
多年以后,虽然时光几乎磨灭了我所有的记忆,唯有他却固执地留了下来。撵不走,挥不去。可我知道,当我一再地说不的那一刻,一份应该属于我的美好人生正在快速地退去。并非莫名,却又无法理清。
然而,那个春天却真的是被一种燥热占据。
那个夜晚,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安然唱歌的婆婆脸上,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我无法释怀那份胸中的块垒。那一刻,我需要一份冰冷,或者一场冷雨来缓解这早春的忧郁以及酷闷。
推开房门,天空皓月如洗。
他竟然就在门外等我。不知是惊恐还是欣喜,那一刻的我失去了声音,木然,不知身在何处。
我被猛然抱了起来,那是一双坚实的挥动石夯的臂膀。我在那一刻变得轻若鸿羽,不知将飞向何处。
多年以后,我的怀念无数次地不受自己控制,清晰,分明地回到那个皓月当空的晚上。
酷热的燥闷开始退去,婆婆已经在另一张床上安然地睡去。透过窗棂的月光看得见我们无声的疯狂。我在一种茫然的心境里承受那份生命之痛。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抱紧的能够抱住多久,只有内心深处的呼喊告诉我,这份夹杂着痛楚的甜蜜,是我憧憬了好久的需要……
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睡梦中的婆婆又在呓语着念那首谣曲。
他一次又一次地用力将我拥紧,咬住我的耳朵说,跟我走吧!
7)二娘走了
噩运接连而至。宅院翻修好不久,在我和婆婆还没有搬过去的时候,公公突然中风了。原本精明强干的他就那么突然地成了废人,半边身子动弹不能,言语不清,还时时地口流涎水。
二娘的脾气似乎一夜间变得暴躁了起来。来往于院落间的家人常常被她莫名奇妙的火气给吓得惶惶然然。
婆婆却不怎么癫狂了,大部分时间她安静如初。小官人的那顶帽子是婆婆朝夕不离的伴侣。
领唱夯歌的人已经不再到我这里来。那粗狂浑放的歌声除了在记忆里之外,我漫长的一生再也没有听到过。
婆婆的眼神在那个皓月当空的夜晚曾经清晰起来。那一会儿,风暴已止,唱歌的人已经怅然离去。婆婆说,你别走。然后,婆婆又唱:花喜鹊,尾巴长……
我忽然泪流满面地抱住了婆婆,娘,我不走,我永远不走。
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婆婆的目光重归涣散。天空月色依然。
最后一次见到二娘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走进我生命的人。他是来结算工钱的,二娘送他的那一刻,我刚好领着婆婆去太阳下散步。二娘眼神里有一缕幸福的暧昧倏然而逝,跟我淡淡地打着招呼。神情不尴也不尬。
只是他的脚步匆忙,最后看我的那一眼里内涵复杂。失落还是怨恨,我已无力去想。
我们都太年轻了,要为以后的日子想一想。二娘的声音真实而又飘忽,让我不知如何做答。一声叹息过后,她扭身转进屋去。外面的阳光万丈,我抬起头来,有一些泪水,最终也没有向下流淌。
二娘走了。
公公的神情前所未有的沮丧。除了城外的十几亩田产以外,她几乎带走了公公让她代管的所有账目和银票。
走吧,都走吧。公公含混不清的重复着这句话。看着我的眼神里却充满了留恋。
8)一罐铜钱
我开始接管这个家里的一切事务。除了厨房的刘妈夫妇被我留了下来,其余的家人都相继遣散了。公公原来的几个商号因为没有了账目,只能任二娘的人盘点了去,只是新一任的掌柜,俨然就是那个领唱夯歌的人。
这些,都是刘妈带来的言传。
诺大的一处宅院,如今一派空旷。又是一个秋风呼啸的季节来临时,我安静地服侍着公婆。有好心的刘妈夫妇相助,靠着城外那些田地的租金生活,我们的日子虽然没有了往昔的奢华,但也已重新开始平静如初,波澜不惊。
公婆相继离去的时候,我的韶华已是昨日黄花。
只是公公最后的一个意愿我未曾去做。在他自知大限已至的那些日子里,曾用同样含混不清的言语喃喃着对我说,在正房的山墙夹壁里还有一些早年藏起的金银。
贞节牌坊。贞节牌坊……
公公咽气的时候依旧在喃喃着这几个字。刘妈泪水潸然,少奶奶,老爷是要给你立贞节牌坊啊。
我无话言说,未曾去做。只有我知道,自己受不得那一座沉重而又浩大的牌坊。
无怨无恨的日子同样真真切切。后来,我把山墙里的秘密和城外的田产都留给了刘妈。这一家人,是我此生最后的依靠。我留给他们的还有一罐铜钱,共130枚。只是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些铜钱为何都双面光滑如镜没了字样。
太多的漫漫长夜里,那些铜钱被我在熄灯后撒到地下,然后在黑暗中摸索着一枚一枚捡起来,等130枚如数重归罐里以后,我的所有杂念也已随着疲惫而昏昏散去。长夜如斯,日复一日……
85岁那一年的春天无声而至,在老屋正房外晒太阳的我看着刘妈的重孙在院子里嬉戏,神态安详。
等那些孩子惊慌失措地哭泣着我的归去的时候,我已经清晰地看见小官人的样子,他正在阳光里欢笑着向我跑来……
(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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