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音乐轻柔,霓虹闪烁。我歪坐在“新千年大剧场”的一个角落里,肆无忌惮的将双腿横放在对面的茶几上,边喝着淡的近乎不含酒精的啤酒,边烦躁不安的注视着舞池中的丽晶。
丽晶正在跟一位其貌不扬但却颇为斯文的年青人跳舞。她朝我笑了笑。从她的笑容里,我能看出她很欣赏我这副旁若无人的姿态,同时也知道她能理解我心中的落寞——我不会跳舞,对音乐也没多大兴趣。我比较喜欢那些自然野性而又具有震撼力的东西,比方说拳击、赛马、打猎等。这个浮华造作的环境,只能让我感到压抑和沉闷。我一向不喜欢过于精致城市文明。丽晶也不喜欢。所以我们长期住在海边一幢小木屋中。她是学海洋生物的,但学的并不精。她对海里那些珊瑚,珠贝,海螺,螃蟹之类小生灵喜爱的程度,远远超过了她对它们研究的兴趣。她还小,有些贪玩儿,是个自由散漫单纯任性的女孩子。
也正因为如此,我才喜欢她。
我不喜欢过分成熟的女人。成熟的女人对男人要求太多。而丽晶却从来没向我要求过汽车洋房之类太过现实的东西。她是个极容易满足的女人,有些贪吃,最经不起菜香的诱惑。所以,即便我们偶尔吵了架,我也不去哄她。只需认认真真烧上几道好菜,她嗅着香味儿,便会眉开眼笑了。当然,也有嗅不到的时候,那肯定是我把她气得一个人跑到了海边。不过这也没关系,只要我拎了锅勺儿站到门外,当当一顿猛敲,她听了锅勺相撞的声音,照样会条件反射般产生一种饥饿的感觉,照样会像只禁不住诱惑的小兽一样跑回来。所以我说她这辈子是离不开我了。而她却说,不是离不开我、而是离不开我做的饭菜……
(二)
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三十年代。二十多年前,我曾写过一篇叫做《较量》的小说。那是一篇略带自传性质的文字,写的是我年青时的一段心路历程。丽晶就是因为想见见小说的作者而找到我的。
那天我正在海边钓鱼,她骑着单车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老头儿,你儿子在家吗?”
我呆愣愣打量着这个眼睛很大略带野性的女孩儿。我半生孤独,无妻无子。
“怎么是你!”丽晶眼睛一亮,惊呼了一声。我也觉得她有些面熟,但一时间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你忘了,几年前局子里向你讨烟的那个女孩儿……”经她提醒,我猛然间想起了几年前的一件趣事儿——
几年前,我的一位搞行为艺术的哥们儿因所谓的家庭暴力被关进了局子。其实并不是真的家庭暴力,只是两口子在一块儿生活久了,觉着无聊,想换个花样儿。于是,哥们儿将一丝不挂的老婆绑在了床头,多半还用毛巾塞住了嘴巴……但他们却没有想到,这一幕早已通过各家各户配备的防暴监测设施,传入了警方的电子终端监控系统——以高科技为核心的现代文明就是这样儿,人们即要享受它给人类带来的方便,同时还要承受它给人类带来的尴尬!于是,正当两口子在兴头儿上欲罢不能之际,一群警察突然破门而入——我那哥们儿被带进了局子。而他老婆自然要替丈夫辩解,称这完全是一种自愿行为!但警方却因此怀疑那女人有受虐倾向,非要她去相关部门开据精神正常的证明……恰好我早年曾开过一家心理诊所,在心理学界多多少少还算有几个朋友,于是哥们的老婆找到了我。
费了好大周折,哥们儿的事儿总算摆平了。谁知办完事我正要离开局子时,却被一个眼睛很大的女孩儿拦住了——她向我要烟吸。我说这么点孩子就吸烟,也太不学好了你!她翻个白眼儿:“没看本姑娘正烦着么,少罗嗦,快拿来!”她大大咧咧向我伸出手。我被她那副野性和叛逆的样子逗乐了。
她就是丽晶!
那时丽晶还是个学生。因为恶作剧把《诗经》中那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改成了“真心英雄,淑女好逑,”被老师数落了几句,一气之下逃学去了动物园,无意间打开了一个关熊的笼子,虽没酿成大错,却被请进了局子!
我年青时也是个顽劣少年,见到这样一位淘气女孩儿难免物伤其类惺惺相惜。于是去学校替她开了证明,又替她交了罚单,之后把她带出了局子——她当时并不理解我的这分好心,临别时问了我句:“老头儿,你干嘛对我这么好呢?”我笑了笑,想起她改的那句古诗,于是半开玩笑的回答:“女人不坏,男人不爱嘛。”
几年后重逢,丽晶已经变成大姑娘了,多了一分成熟的风韵,但还是掩不住骨子里那分率性和天真。她又笑着问了句:“你儿子呢?”我告诉她我一直未婚,无妻无子。她又问,那灭天是谁?我说,我就是灭天。她愣愣的看着我,之后从车架上取下一本书向我挥了挥,非常诧异的说:“不会吧!”我看看那本书,正是《较量》。这才知道她来此的目的,于是笑着说,也不看看这是第几版了!
“喔,原来你变成老头啦。”她如梦方醒,被自己的粗心逗乐了。
男人在女人面前总是不服老的:“老头怎么了,跳海里我能一口气游十几公里,你能吗?”
“当然能,”她逞能似的昂起头,:“不信咱就比比,看谁厉害。”说罢,也不等我同意,丢下自行车,掂了背包走了。
再出现时,她已换了一身泳装。因是春日,还有些微冷,所以泳装是全身的,只凸显线条,并无春光暴露在外。看来她在来这儿之前,就想到要去海里游泳了……
正是黄昏,海天一色,沙滩一片金黄,晚风习习,涛声阵阵,她站在海天之间,夕阳在她身上撒了一层淡淡的光晕,长发被了风,轻轻飘动,面上扬溢着青春笑容——看着她,我有些呆了。
“喂,老头,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
“你说谎,”她嘻嘻一笑。
“那你说我在想什么?”
“你肯定是在想,这女孩儿真美,真是帅呆了,酷毙了,哈哈哈,是吧?”
正是落潮时分,海平面上一处岛礁露出水面形成一个环状岛屿。我们相约看谁先登上那个小岛,之后下水了。春的海水还有些微冷。我刚到水里就打了个寒战。海上视物,看着近,游起来才知道远!随着缓缓退却的海流,丽晶不断变幻着泳姿,劈波斩浪,一路领先。她的水性确实不错,在逐渐黯淡下来的海水中,像极了一条灵动异常的鱼——美人鱼!而我却始终用一种泳姿紧随其后。我没她那种出色的泳技,但我相信我绝对比她有毅力……天完全黑透的时候,我先她一步登上了小岛。之后她也疲惫不堪的爬了上来。
看着她那垂头丧气的样子,我乐了。我笑着问她:“怎么样,服了吧”?
“不服!”她嘴里虽说着不服,但我却已经看出,她心里已经怯了。于是故意将她:“不服,那咱现在就向回游,看谁能先到岸上。”
“我得歇歇。”
“那你就歇着吧,等明儿涨潮时再让海水把你送回去。”说完,我一头扎入了水中。她喊:“等等我,”随即也下了水。
向回游,是略微有些顶着浪的,又因为来时已耗费了太多体力,所以这时游起来便不似来时那样轻松,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吃力!而她的耐力原就不够,因此还没向回游多远,便开始叫苦嚷累了。没有月亮,天上点缀着一粒粒亮亮的星子,海水呈深褐色,越来越凉,苍茫大海中,看不到岸,岸还远,很远!隐隐的,我心生了一种不祥的感觉——我想她若游不动了咋办?
怕什么专来什么!她惊叫了一声,我心里一颤,再回头时海面上已消没了她的踪迹!
在黑漆漆的海面上,拼命搜寻着,良久,也许只是一瞬,但那一瞬比整个世纪还要漫长,我终于找到了她。她的腿脚突然抽筋了,当我把她救起时,她已狠呛了几口海水。于是惊慌失措的她死死缠着我不放。这是最危险的,这样两个人只能死在一块儿!
费了好大劲,我才使她平静下来,之后带着她向回游去……暗夜,茫茫大海,一个又一个浪头不断压来,两个相挽相携的身影在死亡的边缘挣扎、泅渡。岸一寸一寸寸靠近,我的体力也在一点点消失。带着这样一个几乎失去泅水能力的女孩儿,能不能回到岸上对我来说实在是个未知数。但为了使她重回陆地,我只能竭尽全力,咬牙坚持。因为我是男人,男人生来就有一种保护女人的义务。
她感觉到了我的疲惫。她问:“你还行吗?”我没回答,只奋力划动着酸胀的四肢。她见我没说话,又问:“这一带有鲨鱼吗?”我说:“有,前几天才有个女孩儿被咬断了条腿!”我是逗她的,其实并没这样的事。但她却怕了。她害怕的也许并不是死亡本身,而是丢掉条腿的残状!女人是最爱美的,她打个哆嗦,腿脚居然在一瞬间活动自如了……
死亡的威胁,生死患难的经历最能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上岸后没几天,丽晶从城里搬来了她的全部家当。她是学海洋生物的,海滨生活恰对她的胃口。而年龄的差异在这个年代已很难成为婚姻的障碍,因为这时各种人体克隆器官已相继问世,只要乐意,人们随时可以更换身上老化器官。因此,这时的人类更像一种可以随意拆装组合的机器,即便年愈古稀,只要换上相应零件儿,外表再稍加整饰处理,便和一架新机器无异了。
我并不反对科学,更不敌视进步,但却无法把自己看成机器,而我的同龄人以及比我更老迈的那些家化,却多已尝到了克隆技术给他们带来的甜头儿。比如舞场中这一张张年青的面孔,这其中真正的年青人当然占大多数,但也不乏冒牌货。
本文已被编辑[飘潇竹]于2005-9-7 18:15:10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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