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萧萧西风满庭，吹落遍地黄花，凌乱憔悴，也无须有人将它采撷；片片梧桐叶在空中打着旋儿，像是载满怨愁似地不愿离开。西风阵阵滑过窗台，卷起了垂帘，吻皱了三千青丝。她探出头来，举目远方。暮色已至，远方的山林一片暗黛浅隐；山林脚下的江河，弱水细流，不见一叶帆舟；不远处的驿道上不时地有一两个或几个行人，也都来往匆匆；院门前的旱柳，柳絮飞扬，似仙子们嬉戏洒下的欢笑；几株茱萸垂头丧气地仿是等待夫归的女子。

她抽头回身，铜香炉的熏香已冷透了，床上锦衾翻卷起红浪，华贵的镜匣满是尘垢，玉梳不知何时断了齿了；妆台旁是早上送来的请函，友人相邀同游赏月共度中秋佳节。她却婉言辞谢了。遥想当年中州盛日，初嫁赵府，几多欢乐潇洒，几多游戏争齐楚；而如今却异乡风物，又素面未净鬓发散乱厌厌形容，怕夜间出去闹人情绪，不如守着窗儿，举樽对月成三影，抚琴且奏梅花曲。

小姐，洗一把脸吧。女仆小心翼翼地端着洗脸水，立在她旁边。

恩。春子，现在是何时辰了？她忪懒的眼没有抬起，目光仍停在妆台上。

回小姐，已是戌时了，月儿已悬挂在了树桠上，小姐，你看……。女仆是一种雀跃的神情。

是么？春子，你去取来酒菜，我们一起赏月。

小姐，刚才……刚才柳笙来过。女仆有些吞吐。

柳笙？什么时候？他人呢？

半个时辰以前来的。我说你不想见到任何人，所以他就走了。我想他一定还会来的。小姐。

是吗？可能吧。她自言自语。

小姐，先洗脸吧，我替你梳妆。

好。

窗外，月华清如水，洒落在庭院里，像一湖碧潭。摇曳的树叶投影在碧潭里，似是牵起朵朵涟漪。放眼望去，月已初圆，明净如铜镜；烁星繁多，点点晶莹透明。此景，她不禁想起前朝李商隐的《嫦娥》：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不知独居广寒宫的嫦娥日复一日地守候着永无体止的寂寞孤独又该是怎样的心情呢？那偶儿飞越而过的流星是否是她暗然神伤时不小心滑落的追悔的泪？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春子，想家吗？

小姐，春子不想家，春子愿永侍小姐身旁。小姐，你看你的脸，也真应了你写的那句“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了。

是嘛？只是这新来瘦，非于病酒，也不是悲秋啊。

小姐，请恕小婢多嘴。小姐是在烦柳公子，对么？不过，柳公子也真是性情中人，一千多年来对小姐不离不弃也真够难为了。

春子，如果是你，你会怎样？她侧仰着头问女仆。

我呀，一定会跟他走。

是何缘由？

缘由嘛，婢子不懂说，婢子只知道爱可以使人变得勇敢。

那不勇敢是不是就是没有了爱？

不是这样的，小姐。说真的，小姐是时候忘记赵大官人了，如果他知道小姐这么痛苦地活着，他也不会心安的。再说一千多年过去了，再怎么地执著也该有个终结吧。

也许是吧。

婢子记得前朝张九龄有诗曰：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小姐的颜容心怀憔悴瘦损了千年，现在为何不给柳公子一个机会，也是给自己一个机会呢？小姐。

这时，一阵笛声悠扬飘来，清脆如玉珠粒粒坠盘。

是《梅花怨》。小姐，柳公子来了。女仆很轻快地说，一面赶紧给她收拾好。

此时，窗外风轻月溶，蛐声一片，万籁俱寂，正是吟风颂诗拈花赋词牵手溪泮相依柳下的浪漫欢喜时刻，而这两人却相坐亭台前，沉默不说。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小姐，此一见面，小生是来告别的。

此话怎讲？

想当年，钱塘江观潮一面，小生对小姐爱慕不已，别后日夜相思成疾，又偏风雨侵寒，命休休矣。怎知酆都奈何桥上孟婆念小生性真情重，特许小生每三百年的中秋夜来拜谒小姐，而今夜是第五个轮回的最后一个中秋夜。

即如是，缘何前几次见面未闻公子言及？奴还以为此乃绵绵无绝期。她轻声叹道。

这是孟婆的条件，非到最后不得言明。如若前几次的任一次见面能得到小姐垂慕随小生离开秦楼，小生即可还阳与小姐共结秦晋之好。奈何小姐对赵大学士情深似海爱如凝脂，小生无以感动小姐，只惟有每三百年仰慕一次小姐的风采。只是此次别后，永无再期了。

原是如此。

如此也甚好，起码小姐知道小生的心意。

唉，中宵佳节，世间莫不道：人月两团圆。岂知万千心事，更与何人说。

小姐所言极是，只恨小生命薄，不配有小姐的青睐。只是此去流年，人面不知何处？圆月已西，云淡风轻，子时将近，小生必得于此前赶回，就此告别，还望小姐保重。

柳公子走好，恕不远送了。她站立目送柳公子离去，直至他溶入月华中，消失不见。休休，者回去也，一把轻风相送，难留。念旧岁情节，爱已发生。却天上宫阙不知、红尘离愁怨怨。

小姐，他已走远了。夜寒，我们回去吧。女仆站在她身后。

也好。天凉好个秋，纵是万般情，也是天上与人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