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哪一刻比这时更黑暗，没有哪一刻比这时更虚无。身下好像已没有了床，四壁好像已化解，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不复存在。你已经是"气态分子"了，无休止地旋，旋入了宇宙诺大的未知。你离你越来越远了；无意中你便紧紧抓住了被角，就像抓住了自己的世界。有风凄凄，你似乎感受着活的宇宙的呼吸。你渺小、无助、孤独，你在挣扎，却又不能不随风而去……

的确常常会猛醒于此时，不想睁眼，却还是拿起床头的手表，那上边正有个亮晶晶的90°——午夜三点。你真的怕黑暗，却又奇异地发现，眼前，无处不通明，无处不嘈杂，这嘈杂甚至像光芒般伸向全方位的无限。你依稀辨清了自己的定位——八百里秦川，犹如洋洋一水，你则是一座孤岛，在幽明中瞠目一览。

熊熊烈焰，夹杂着焦糊气息；浓浓硝烟，裹挟着震野鼓声……血泪滂沱的宇宙骤然愤怒了，轰鸣着，闪击着，让火舌从地下喷涌而上，竟兀自可怖地张开赤色的口……

你突然意识到，自己不正是浮在历史之上？你之下，始皇曾演过残暴的“焚书坑儒”。窗外那高高隆起的，不就是焚书的灰堆？时过两千多年了，它依然余烟袅袅。你之下，亦是魏蜀吴的古战场，百万大军对垒，腥风血雨，浮尸漂橹，鏖战犹激烈着。你之下的大地亦曾于五百年前沉沦，震颤的世界撕开巨大的裂谷，仿佛要吞没整个天地，整个生灵，整个人类智慧的结晶……

历史就这么一页一页地走出来了。

又是午夜，你是被一种拥挤给挤醒了。这宇宙是有灵魂的，不能不信。悠悠的过去，即使在小小的一方天底下，也是层层淤积而起。

你脚下的泥土不只属于你，甚至不只暂时属于你，它从来就属于漫漫纵切面上所能感受到的全部的古往今来，属于这一方的人类——且不说其他生灵。也许他们有时会寂寞了，便步入午夜的现实。于是空蒙就不空蒙了。

这块土，的确是很古老很古老很古老……幽幽地就走出了傲岸的仓颉，他双臂齐挥，象形的文字便布满整个天宇。这文字又如天之灵，向过去、现在、未来真切地敞开了自己。幽幽地，又走出了苦闷而倔强的太史公，三尺长几，一支刀笔，他仍在评判天地……石壕村的老母还在烧火做饭，大明宫的武则天，正把“无言”写在石头上……无数种存在，无数种活法，只这一块土……

你只是，你的确只是无数灵魂中的一个被生命所载的灵魂。你不能不想，在这众生拥挤的宇宙间，假如你为善，或假如你为恶，又各会是什么情形呢？什么是真正的善，什么又是真正的恶，谁又有能力做永恒的仲裁呢？

午夜三点，原来是一道门，时空之门，精神之门，灵魂之门。通过它，你走向自我，刻骨地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亦欣然地感觉到了生命的神奇。你不能不追寻“谁是我”。不能不反省自己生命的经历。不能不意识到有形的存在和无形的存在，原本总是无法分离。你真切看到，人类是一棵硕大无朋的树，你是树的一枝，或是树的一叶。你摆脱不了树，摆脱了就意味着湮灭。你必须努力地长，才可能成为你以后生命的支持，或者根本连自己都支撑不起。人生何其短暂，但你依然感觉到了短暂中的永恒。

人不仅在走向历史，更在走向未来。高尚的灵魂，让你清晰了自己的位置；猥琐的灵魂，让你相信自己的高贵；而在生命的大树面前，你更明白一片叶子的卑微。

神圣之门打开了，人不能不开始精神的洗礼。反省是痛苦的，回顾是弱者所承担不了的，黑暗更像是弥漫着死亡的回声。你是伴随着恐怖、无奈，也伴随着无法扼止的好奇、渴望，而深刻地经历着，震撼着，颤栗着……

但尽管如此，当第一声鸡鸣划破天穹，当第一只小鸟嘀哩哩地放开歌喉，当第一缕光线生机勃勃地投入窗棂，你更发现：活着是多么美好，美好地活着又是多么美好。

本文已被编辑[古草]于2005-9-6　10:22:30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