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天色刚刚灰黑，东华抱着一坛酒来找二老爷。二老爷还是抽着旱烟，端坐在烟雾缭绕中。枯瘦的脸在青烟中时隐时现。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的喝着。二老爷从来不兴主动和人开口的。东华心里暗暗掂量着。他的眼珠子在灯光下时不时翻动出一道白茬茬的亮光。

“我要让邓文不好过，他害人了。”东华狠狠地咽下一口酒。他把飘到眼前的烟雾往旁边拨了一下。

“那是三槐的事情，关你什么事？何况我已经派人去灵山接三槐回来了。”二老爷说。

“倒是你要注意了，我听说疯了的三槐什么也不想，就是一心很凶狠的要找你。不如你离开这里，去外面呆一阵子，最好走得远远的，天下那么大，一个疯子，他到哪儿找你？”二老爷说。

“找个毬！我不怕疯子，疯子敢动手，我就先干了他。”东华说。

“疯子不怕死。人不怕死，什么事情都能干成，想干什么就能干成什么。你惹不起。”二老爷说。

“我就是不怕疯子。”东华说。

“这个疯子你惹不起。”二老爷说。

“毬！”

“你不要以为你们家族里就你一个人会钻别人的被窝。你老子也会的。你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三槐就是你同父异母的兄弟。你已经抢了兄弟的老婆，你还想杀了自己的兄弟不成？”

二老爷说得不紧不慢，像讲着一件平常的事情。他坐在青烟弥漫中，看不清他说话的脸色。

东华灯下的脸色有些难看，嘴很干。

“你已经完了，你什么也做不了的。你应该听话远远的去一个地方，不要回来。也许，三槐回来以后，你可以去灵山住一段时间。嘿嘿。”二老爷说。他满满的到了一杯酒一口喝下去。

“那三槐和我的事就是我们的家事。谁也管不了的。”东华说。

“我可以管。再告诉你一件你不知道的事情，三槐的媳妇是我和他丈母娘生的亲亲女儿。这就是说，三槐是我的女婿！你说，我会让我的女婿受你的气吗？”二老爷说。他再满满的饮了一杯。

“我操他妈的。”东华在喉咙里咕噜了一声，不知道是骂谁。

“嗯？”二老爷说。

“你们是在想逼我走投无路，我干了你们。”东华嘴唇上炸起了一层白皮，鬓角上的青筋鼓了起来。

“你不敢的。”二老爷慢慢的又喝了一杯。

东华脸色涨红，鼓起的眼珠子就快脱出深深的眼窝。

“你从小因为你爹看不起我，你就跟着看不起我。可是你不知道你爹看不起我是他了解我，你呢？你在越看不起我的同时，你也越不知道我的深浅，所以，你实际上是很怕我的，因为我在那么多人眼里显得很是举足轻重。你不用摇头，那天你爹死后你来找我，我就知道你比你爹差远了。”

“我先干了你。”东华咬着牙说。

“你就是干了我，你马上也会死的。一定会有人在你不知不觉中干了你的。”

“谁？”

“我不会告诉你的，不过这个人是我的另一个儿子。”二老爷有意无意的看了窗户外面一眼。

“都是野种。”东华看着二老爷醉意蹒跚眼睛说。

“呵呵，你说对了。我和你爹，你说谁没有野种？不过，你是真的不会有野种了。哈哈！”二老爷猛灌了一口，一阵咳嗽撕心裂肺的涌了上来。他呼呼嗬嗬的蜷成了一团，然后咚的一声滚落尘埃，平躺的身子因为呼吸困难一起一伏的动弹着。

东华张着嘴，看着二老爷。他愣了好大一会儿。他想他应该干点什么。他想他得把这件事干完。

他在二老爷头边蹲下身子，伸出暖烘烘的巴掌，细心的捂在那张枯瘦丑陋的脸上。二老爷的身子蜷曲起来，一会儿就伸直了。

东华站起来在裤腿上擦擦手，然后走出去通知大家，说二老爷因为喝酒，呛死了。

二十

德五一溜烟的躬着身子顺着僻静处的墙根，绕道跑回家里。直到钻进被窝，他才就失眉吊眼地说出话来：“死人了，我看见了！”

然后，他努力进入梦乡，试图把看见的事情忘记。

天亮，人声比往日喧哗，醒来的德五好奇的伸出头去看。这时，赵安气喘吁吁的跑过来，说：“德五，东华叫你，他说有重要的大事需要你去做。快！”

“操他妈的，我就来。”德五兴奋莫名的走出家门，然后身不由己的小跑起来。

地面上空前热闹起来，街上来回奔跑着传递消息的人。潮水般涌来的吊丧、帮忙的人如缕不绝，惊得到处鸡飞狗叫。

二老爷的丧事，最后决定由最先发现他死亡的东华指挥办理。许多人就此不停的睁大着眼睛、竖着耳朵追随着东华走来走去的脚步。东华的声音开始越来越大。所有的人都一丝不苟的执行者他的吩咐，随时都有人跟在他的身后等待着下一步的指示。

东华安排德五站在路口接待远道而来的人。

“二老爷的事情辛苦您了。”远来的亲戚躬着身子对德五说。

“赵安，快倒茶。”德五表情严肃的点着头，然后大声朝身后叫喊道。

来人双手捧过茶杯一饮而尽。

“上烟。”德五又喊。

来人双手接过，赵安赶紧点燃火，来人顺势狠狠地咂了两口。

“辛苦，辛苦，一切拜托了。”来人躬着身子说。

“不算什么。”赵安露出一口肮脏的黄牙。

德五鄙弃地瞄了赵安一眼。

“有客到。”德五提着声音说，脸上红红的流动着兴奋的血色。

“啊。”赵安赶忙退回去找茶杯。

“辛苦了。”人们都说。

“应该的。”德五庄重的说，又看了一眼赵安。

“倒茶。”德五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渐渐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的稳重大方，让人敬佩。

“有客到。”德五喊着。他慢慢的像喝醉酒了一样，激动得满脸通红。有时他一连串的咕噜出一些词，竟让手脚一向灵活的赵安也刹间不知道该怎么才好。

那几天，大家天天都在狂喝痛饮。热腾腾的大锅昼夜不停，大碗冒尖的菜、满盆子的鸡鸭鱼肉、饭是什么都有，米饭、饺子、油糕、油饼，一桶桶的汤是下水做出来的杂碎汤，里面还有土豆和粉条，上面浮着一层红艳艳的辣椒。酒像山泉水一样的人人敞开了喝。人人都吃的即使是将裤带全部放开也还是不行。于是，白事的日程又顺理成章的多办了几天。

“吃！”这是东华这几天说的最多的话。

东华醒来就领着大伙吃饭喝酒，然后就醉了，醉了又去找一间屋子睡下。后来，人们常常看见有女人摇摇晃晃地从屋里走出来。她们故作悲戚的脸上掩耳盗铃的点染着一抹褪不去的喜色。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嗡嗡的声音终于渐渐弱了下来，沸沸扬扬的，分不清谁是谁的日子走到了的尽头。最后的一群人簇拥着醉意朦胧的东华，摇摇晃晃的走回。

他们看见他响亮的推开两扇宽大的木门，随随便便的走了进去。当嗒嗒的脚步空洞洞的回响在亮敞的屋厅时，人们突然想起来，东华家显赫的大屋曾经是那么的叫人眼红。

德五猛然想起前些时候的那个夜晚，他紧紧的闭上嘴巴，把牙齿弄出的咯咯声挡在黑暗的深处。

（待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