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渐渐淡忘了这个像风一样闯入我们生活的娇艳的女孩。可安一直没有忘怀,他凭着记忆创作了一幅《转身》的油画,画了一个女孩将嘴凑在一个男孩的耳边,一只手却放在身后男子的肩上。算是他对自己那段短暂邂逅的总结。那个油画收藏者小白出了三千,之所以唤他小白,因为他年纪轻轻却白了头,又不屑于染发,以老朽自居,我们乐意叫他小白,他也乐意听,王凡唤过一回,就留传下来。虽然只能看到油画上那个女子昏暗的灯光下清秀的侧影,可我们都知道她就是黄斐。
黄斐的离开并没有改变什么。我甚至还在子夜遇见过她,四目交投时别过头去的反而是她,她头也不回地仓皇离去。每个人都有一些不愿见的人,或是不愿让别人知道的事。花姐告诉我们黄斐做了别人的情妇,我并不震惊,安要了一杯伏特加,愣半晌,然后一饮而尽。
那晚,安首次喝醉,因为他曾经最看不起醉酒的父亲,所以他从不醉。他放纵自己喝酒,放纵自己语无伦次,他要将满腹的怨恨在夜里一次性对我倾倒干净,包括胃里的。这个短暂平淡的爱情游戏,我们兄弟都输了。安以为酒可以让他赢回来,以为放纵可以让挫败感减轻。他错的更深。
十五
安创作了一幅取名《稻草人》的油画,小白出了有史以来最高价六千。画的是一片金黄的麦田里,收割的麦穗被堆成垛,小姑娘衔着一根麦秸仰面躺在麦垛上,旁边有个还没来得及拆掉的稻草人。为了这幅画,我们去城郊拍了几百张相片。而我们的噩梦也由此开始。小白以三十万新币的价格将《稻草人》卖给了一个新加坡的收藏家。约是赚够了,小白移民加拿大。尽管那三十万没我们什么事,我们还是在子夜庆祝了一番。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学生创作的油画买这样的高价,当真匪夷所思。
次日清晨醒来,昨夜短暂的喜悦之后,面对武汉喧闹的黎明,我们才觉察到失去了最赖以谋生的手段。小白的移民让我们又回到了最初的情形。
武汉的艺术氛围虽不算浓郁,却不缺画廊。王凡满怀信心,让安继续创作。结果安创作的《失落的真心》几乎遭到了所有画廊老板的拒绝,最后以一百元的超低价卖给了一位有几分姿色的女老板。还是王凡牺牲色相,死乞白赖的成就。这深深伤害了安的自尊。他一怒之下摔烂了画架,用脚狠命踩地上的画布,仿佛在践踏残酷的生活。安从王凡手里接过三百元时眼里闪过的失望象极了他小学时从校长手里接过奖金的神情。如果他知道那幅画其实只卖了一百,又该是怎样一种失落。
不过,尊严并不能换来食物。安在电话听筒那端传来母亲抽泣声的一刻还是妥协了。他开始临摹莫奈、费欣、毕加索以及许多大师们的名作,甚至国内的陈逸飞、谢楚余的作品。但也只能勉强维持生计,还得不定时靠王凡和王征接济。我和安对母亲最大的孝顺就是不开口要生活费。先前从小白那里挣的钱全做了安的学费,剩下的两千只够维持我们四个人两个月的开销。
十六
王凡开始在外面揽各种活计。包括为中山公园私人承包的夏季冰雕展画海报。海报高八米,长二十米。我们顶着烈日在公园的空地上大约六十张木板上描线,上漆。我们一人拿两只油画笔拎一只油漆桶,跪在木板上不分昼夜地画。累了,就在干净的木板上躺会儿,饿了,就啃一口面包。记忆深刻的是那些老也赶不走的蚊子在灯火如昼的工地上拼命地叮咬我们每一寸裸露在外的肌肤。用了近四十桶油漆,画了一周时间才完成。老板答应我们五千,可王凡只要到两千,除开油漆钱,余下不到八百。他全给了安,可安回到阁楼里还是动了气,“你不把钱拿回来,我们朋友都没得做。”我和王征都没出声,盯着王凡。王凡看看我们,无言以对,抓起床头的衬衣跑了出去。
阁楼因为没空调,格外炎热,头顶的吊扇呼呼转个不停,投在天花板上的阴影仿佛在轻微颤抖。我站在窗前看见王凡跑动时飞起的纠结的长发,才想起我们有一个礼拜没洗澡了。
我们从学校的澡堂走回阁楼时,迎面遇见王凡。他敞开的衬衣上的纽扣掉了三颗,领子上有血,头发蓬乱,双眼充血。他从口袋里掏出三千块递给安,我们还没来得及询问,他已经上楼。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怎么敲门也不应,听得见风扇的叶片搅动的气流声。我们嫌阁楼太热,跑去泡录象厅。清早回来,看见王凡被推上了警车。我不知道当日安看到这个情形想到了什么,我那一瞬间想起了多年前同样被警察带走的父亲。原来王凡向姓高的老板收钱,被他手下人推搡,盛怒之下抄起门口的木条冲进办公室砸破了对方的头骨,血汩汩流出,周围的人被王凡的气势震住,不敢上前。王凡在手抚头部的高老板的腿上再补了一棍。“别打了,我给,我给还不成吗?”高老板让他自己从办公桌里拿,王凡扔掉手中紧攥的棍子,认真点数,“我倒无所谓,我的朋友跟我熬了七天。多的我不要,我就拿属于我的三千块。”
我和安去了警局,赔了三千块给高老板做医疗费,警局才放了王凡。灰头土脸的王凡不好意思地对我们笑,“没事,大不了我请你们吃几个月。我还可以画像啊!”“应该的。三千块就图了个痛快。我们的伙食你当然得包。”那一刻,我忽然觉得高高大大的王凡蛮可爱,像个乖巧的孩子。披着长发,穿着没了纽扣的白衬衣跟在矮他一个头的安的身后,那种情形真的很可笑。不过,我笑不出来。
十七
武汉的秋季很短暂,冬天来得早,迎风穿过宽阔的街道,让人忍不住打寒战。可王凡的那个冬天因为一个叫杨丽的女孩而倍觉温暖。他穿着那件发白的风衣在武汉的街头画像,发现身后不知从何时开始站着一个女孩。“画像吗?”“不,只想看看。”女孩清秀的面容上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盯着王凡,这是一种王凡无法解读的目光。随后,王凡就一改从前游荡的状态固定在邂逅杨丽的地方画像,约好似的,杨丽每每黄昏过来。因为她的到来,王凡的那个冬天有了期待。
我和安第一次见杨丽,是在认识王凡一个月以后,杨丽居然会脸红,羞涩地站在王凡身后。这样的女孩已经很少见。杨丽是酒店的服务员,热爱绘画,因家境而不能追寻理想。她很有天分,却没有选择的权利。她欣赏王凡的勇气,在她看来可以做自己喜爱的事的人都是幸福的。
自打认识杨丽以来,他挣钱更拼命,常常彻夜在江汉路的大排档画像。他喜欢一手支撑着街边的栏杆逾越而过,穿过奔流的车潮,再又一手支撑另一边的护栏跳入行走道。他穿越马路的样子洒脱从容,风一样跑过来,风衣的下摆被灌进去的风鼓起飒飒地飘荡,像极了某某电影明星。我一直以为要不是后来发生的变故,他做明星比画画更合适。
杨丽的弟弟患有脑瘤,需要庞大的医疗费用,生活原本还算宽裕的杨丽的父母从此四处举债。杨丽因此不得不放弃学业主动承担一部分费用。热心的王凡觉得自己责无旁贷。
原来,爱也是一种负累,只不过是一种心甘情愿的负累。杨丽一直都很抗拒他的钱,王凡还必须装出很阔绰的样子。他不想杨丽知道这些钱是他通宵画像赚来的,所以他还得打足十二分的精神陪杨丽去汉口医院看望弟弟。
十八
王凡沉醉于他的浪漫世界,我们三个就经常去子夜,奇怪的是黄斐来子夜的次数忽然多起来。听花姐讲她被那个包养的老总给甩了,经常在子夜喝得酩酊大醉。安在那个印第安头像面前再次扶喝醉的黄斐去了洗手间。她再次出现在我们的阁楼时,从前眼中的傲气已经荡然无存。青春最美好之处就在于改变,让人在岁月的洗礼中悄然完善。黄斐较以前变得沉静,开始向安学习速写基础,她梦想成为服装设计师。她说模特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她要靠自己。她的变化是可喜的,也嬴得了我们的尊重。
十九
在杨丽的悉心照料下,弟弟的病有了转机。看着杨丽脸上的笑容,王凡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值得。医生建议做一次大手术,将脑瘤彻底切除,但可能有生命危险。起初,杨丽的家人并不同意。不过,弟弟却坚决要做,他不想再拖累家人,尤其是姐姐。手术之后那晚,杨丽一直守在病床前,直到弟弟苏醒,医生说只要病人醒来就度过了危险期。杨丽的父母劝她回家睡一会儿。她从医院出来时已经凌晨三点一刻。
杨丽并不急着回家,她此时最想看见的莫过于王凡,她希望王凡可以分享她的喜悦,可又不想打扰他的睡眠。这些日子,她太过关注弟弟,又太过忽略王凡,甚至还对王凡发脾气。此时此刻,她想到王凡始终如一的笑容,忍不住自己也笑了。她沿着灯火通明的江汉路一路走下去,她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直到天明,然后打电话告诉王凡从此以后可以好好照顾他。沿途的大排档不时听见自弹自唱的街边艺人唱一些老歌,当听到《笑脸》这首歌时,她不由朝马路对面的大排挡多看了一眼,一个熟悉的背影一瞬间跃入她的眼帘,她的心抖了一下,终于明白昨天王凡为何能潇潇洒洒地拿给她六千块钱,为何他总是双眼布满血丝。刹那间,盈满眼眶的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一滴一滴滑下来,她用尽所有的力气喊了一声王凡这个无比熟悉的名字,其中夹杂了太多太复杂的情感,有责备,但更多是疼惜。王凡应声转过头来,怔了有大约十秒钟,然后咧嘴一笑,那个让杨丽终生难忘的笑容里包含了所有的语言。忽然,他扔掉手中的铅笔,朝马路这边疾跑过来。一辆公车飞驰而过,刮倒了满面笑容的王凡,空气中传来骨头碎裂的声音。杨丽的世界仿佛一下子静止下来,她的思维还停留在一分钟前王凡转过身来那个灿烂的笑容。她捂住脸缓缓地蹲下去,像一根甘蔗在一节节断裂……
被救护车送进医院的王凡的右腿粉碎性骨折,这对他们俩无疑晴天霹雳。王凡因此得了公交公司及保险公司一笔不小的赔款,并退了学。他在病床上将杨丽赶出病房时的神情把我和安都吓着了。杨丽手捧鲜花满面笑容出现在病房获得的回应竟然是王凡劈头盖脸地辱骂,实在出人意料,“都害我这样了,你还有脸过来看我?”语气之沉重,逼得杨丽还没落座就掩面跑了出去,从指缝间漏出的泪水深深震撼了我和安,“你发什么疯?能怪人家吗?”王凡不语,仰头望着天花板,许是为抑制即将从眼中奔跑而出的眼泪。窗外的雪絮萧萧而下,无暇的皑皑白雪遮盖了大地的一切伤口和溃烂。
王凡坐在轮椅上被我们推出医院时,面对这个曾经温暖无比的冬天,他笑着哭了,等待他的是全新的生活。他并没有回家乡,他的母亲实在拗不过,就把他交给了我们这帮狐朋狗友。王凡的振作让我们觉得羞愧,我们都以为他可能因此而一蹶不振,原来他那样坚韧的男人。他很快就用获赔的钱开了一家取名重生的画廊。因为安的设计和油画,重生的生意还算兴隆。安和我的生活也有了保障,我的绘画进步神速,在另一家广告公司找到一份平面设计的工作,薪水较文案高出许多。我们也不再去子夜,晚上多半聚在重生,王凡因为腿脚不方便,就直接搬进画廊,在背后隔了一件卧室,因为这许多的艺术品,还蛮有氛围的。虽然他一再鼓励安重新开始创作,可安一直提不起兴趣,他与黄斐的关系渐渐稳定下来,我从阁楼搬到隔壁与王征同住。王征也不如从前那样爽朗,再也很难听到他狂放的笑声。
二十
次年的春天王征退学去了上海。临行前一晚,我们在子夜喝了一宿,都醉了,包括黄斐。王征说他想趁年轻多跑跑,虽然我们并不认同,但并没有阻拦,因为我们知道,我行我素惯的人,朋友说什么都不管用。我们送他到拥挤不堪武昌火车站,在喧沸的人潮中,我们得刻意提高嗓门才可以听见彼此的声音。他特别把我拉到一边,“好好照顾王凡。黄斐喜欢的是你,你要好自为之。”“什么?”“好自为之!”“哦!”
他就这样拖着行李随人龙出了检票口,他忽然转身对我们大笑,笑得无所顾忌。他大概希望我们记住他的笑声,我却从他的笑中读出了离别的苦涩。我推着王凡的轮椅出了车站,一路无言。倒是王凡对冒了一句,“他还会回来的。”我也豁然,毕竟他还会回来。
二十一
然而,还没等到王征回来。安就要去了加拿大,小白愿意资助他在加拿大留学,安也很想去欧洲看看。于是,我和安回了趟故乡。母亲昔日乌黑的头发已经灰白,父亲的离去对她实在是心灵的重击。意外的是母亲并不反对安出国,还让安好好把握机会,说还有大哥照顾自己,让安不用记挂。在父亲的墓碑前,安长跪不起,一直到日落的晚霞洒满了整个墓地。日泊西山的夕阳虽不热烈,却一样温暖,象碑上父亲如霞的微笑。生前受了太多人世的凄苦,死后却用这样一个永恒的微笑表情在亲人的心中凝固,混凝土般坚固的记忆让我和安在生活的困顿与煎熬中学会了坚强。依稀又回到了童年,在冰天雪地的监狱前,父亲用他独特的方式在特别的地点拍着我稚嫩的肩膀要我坚强。
二十二
安走后,王凡装上了假肢,行动尽管依旧不便,可已经可以照顾自己。虽然他见到怯怯站在重生门口的杨丽依然冰冷地驱赶,可我明显感觉到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那次他锁了画廊出去买菜时,在台阶上摔倒了,正在马路对面朝重生张望的杨丽慌忙横过马路,一手搀扶起王凡,“你怎么可以横穿马路!”“你还是关心我对不对?我知道你一直都是喜欢我的。我不介意你的伤,真的。求你不要不理我。”这么久以来,他们再一次并肩走在一起。
后来从王凡口里知道,王征在隔壁能清晰听到阁楼的对话,其实黄斐打一开始喜欢的就是我,可她撞翻的却是安手中的酒杯,她接近安只是为了接近我,可她直到安去加拿大时才说出来,她和安其实一直都没什么。王征和安都让王凡把这件事告诉我。
我本来去湖美想找黄斐,却意外地在考前补习班遇见杨丽。她决定报考湖美。干净的眼神里全是坚定。她手中的画笔比王凡更有灵气。我读懂了她的目光,尽管我们都没有提他的名字,可她的目光一定将那个平凡的名字在画纸上描了一万次。
二十三
面对黄斐,我平生第一次觉得不自然。我开口说的第一句居然是“你好?”她依旧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一副了然一切的神情。看着她那表情,我就生气。不过,我们在美术馆坐了整个下午。我告诉她,幼时在农村随外婆在河里捞鱼,我用一个蚌壳装满水盛上小鱼跑好远的山路,只为将它们在自家的小池塘里放生。我不会游泳,只知道在陆地上拼命地奔跑,觉得自己象一条奔跑的鱼。她把我拖到校园的跑道上,让我驮着她像飞翔一样奔跑。恍惚中,我仿佛背着那只帆布书包,在一棵棵法国梧桐的注视下自由地奔跑,身边要强的安紧咬不放。
世界是海,我们是海里奔跑的鱼,无论鱼大鱼小,都上不了岸。不过,我们在世界的任何角落都拥有自己最自由的呼吸的那片海,这是我们奔跑的意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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