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正是周末,我正坐在书桌前苦思冥想,一直不知该给写些什么,报社刚刚来电催促,叫我明天下午一定得拿出一篇关于童年趣事的文章。九岁的儿子面对一堆早已玩厌的玩具,大概感到有些无从下手了,便爬在我的膝盖上,仰着脸很纯洁地问我:“妈妈,你小时候都玩些什么呀?”
儿子一句话顿时勾起了我无尽的回忆。是啊,我小时候都玩些什么呢?那时我们什么都没有,但却总能获得很多的快乐,并且不像这一代青少年仿佛都看破了红尘,一个个活得无精打彩的。于是我疏理了一下思绪,给儿子讲起了自己小时候的故事——
我小的时候啊,没你这么多五花八门的玩意儿,什么英特网、迪厅、家庭影院、变形金刚、跑步机呀,我连想都想不到。不过比起你爷爷奶奶他们来,我当初也算是幸福了。至少我时不时还能去看上一场电影。但牢牢地串起我的美好童年,让它不至散佚的,应该还是连环画了。
在我的印象中,连环画比起你看的那些卡通来要丰富多采丰得多。从体裁上说,有童话和神话、戏曲与影视剧、传记及中外名著。童话养育了我们那代人纯洁善良的心灵,神话和战争题材影视点燃了我们从上辈人手中接过的英雄情结,戏曲让我们明辨是非黑白,洞悉善恶真伪,传记使我们认识生活的艰辛,体验拼搏的力量,各种名著以图画形式进入少年儿童的生活,让我们不费多少气力就获得了文学的薰陶和哲理的感悟。
连环画是如此的精彩,所以在当时的儿童中,谁要拥有了一整套《三国演义》或是《说唐全传》,那他简直就是一方儿童的偶像了。那时的小学生最爱的可能还是关于古代战争的故事,每当课间休息,大家都拿出从书上剪下来的武将比拼。把各自的武将放在桌上吹一口气,谁的武将手中兵刃刺中对方,谁就算赢。这样的气氛往往是很热烈的,甚至连我们女孩子也忍不住加入了战团。但我的书很少,从书中剪下的武将无论个头还是兵器都不及对方的大,因而屡战屡北。看到自己的“部下”一个个“卖身投敌”,我心中十分不服气。于是我便自绘了一些人物,手中刀枪尽量伸得又长又远。没想到的是,靠着这套“赝品”我竟然摇身变为全年级的“擂主”,任他藏书巨万的同学,也不得不俯首称臣;特别是一个叫“松”的男生,把家中所有藏书都输给了我。这一来他畏惧了,便来巴结我,妄想从我口中套出那些人物的出处。我故作高深莫测,任得色在心里蔓延得无边无际。
我不知我的绘画能力是不是从那时获得的,但从那以后,我的画开始在校园内产生了相当的影响,并且在生活中,我也不时利用着这种能力。
我上初一时,母亲正在做儿童服装生意。自制的服装缺少图案,没别人的好卖,我便自告奋勇说我能找到一个印刷厂印图案,又便宜又美观。母亲也没疑心,其实我是用水彩笔画了些卡通及神话形象上去。加了工后,销量果然陡增,看着那些农村妇女争相抢购,母亲乐得直夸我能干。
然而假的东西终会露出马脚,只是我没料到找上门来的会是松。他问我,你妈卖的衣服怎么褪色褪得这么厉害?我先还有些恐慌,后一想母亲刚好已改行不做服装生意了,别人要找还找不到,料理你一个何足挂齿?便说褪色好稀罕啊?再画上去不就行了吗。他吃了一惊,你是说这图案是画的?我断喝一声,你是嫌我画得不好?!他有些害怕了,忙说画得好画得好。
我记得我小时候街上有很多退休老人摆的书摊,一个长方形大木架子加一口木板箱便是他们的“货架”和“柜台”,行头虽然简单,内容却很丰富。一个普通孩子买书的能力总是有限,这简陋的木架和木箱就蕴藏了最大的幸福。
那时你外婆管我管得很严,老是防着我看课外书。有一回我疯看了一整天的连环画,直到傍晚才悄悄溜回家去想偷点东西吃,没想到你外婆早就拿着一巨大的笤帚在门背后严阵以待了,我吓得掉头就跑,你外婆在后面紧紧追赶。她追我不上,气得叉腰大骂,我却越跑越兴奋,想像中自己便是那灵活机动的游击队员,在结戒备森严的敌占区履险若夷、左右逢源。正得意忘形间,一不留神绊了石头,身子直飞出去,顿时头破血流。
任是这样我仍死不悔改。过不两天,我又去街上看书了,你外婆逮到我时已是太阳落山时分。她看着我绷带下因发炎而肿成了一个烂桃子的眼睛说,怎么不摔瞎你,不争气的东西。刚巧语文老师路过,讽刺我说,闺女大了,懂得用功了呗,以后准考上大学呢。你外婆跟她原有过节,听了这话,更是气得脸色发青,回到家才终于哭了出来,你怎么这么不让妈省心呢?
中学时代我仍然爱看连环画,不过已不再是打打杀杀的战争题材,而是如《茶花女》、《欧也妮·葛朗台》、《复活》、《苔丝》等反映社会生活和世态人心的书了。每当得到一册连环画,还像当年一样地废寝忘食,长时间地沉浸在那些凄美的爱情故事中,感受主人翁的喜怒哀乐,模仿他们的一言一行,回味他们的一颦一笑,有时走在街上也不自觉地独自个笑出声来,或者一个人站在窗前没人招惹便双泪泉涌,惹得你外婆直嘀咕,这丫头,又发什么神经了。
在中学时有一件事是我最难忘的。有一回我听说书店来了一套《悲惨世界》,可当我凑够了钱,书已售罄。到同学们中去打听,却谁也没买有此书。这时松不知怎么就知道我在找这套书了,他在一个星期天蹬着辆破单车,不声不响地骑行了百多里地,去秀山他姑姑家借来了这套书,并且在我心烦意乱正要蒙头大睡的时候敲响了我的房门。
骑着自行车在一天内往返二百多里,中途还要翻越高峻的天星坡是个什么概念,我至今没弄明白,但是我从他额上的青包、撕破的裤管和满身的泥土中读出了他的执着和坚韧,这个平时有些害羞的小男生在我眼中一下子变得高大起来。我开始留意到他的成绩原来在班上还是名列前茅的,他学雷锋还得到过学校的嘉奖,他在菜市场还亲身体验了抓小偷的激烈场面。自那以后,我不再欺负他,开始和他有了循序渐进的接触和了解。与我一样,他也是个连环画的忠实读者,如果说我从看连环画开始爱上了美术,那么他则收获到了连环画的另一大组成部分,从此走上了文学之路。我们以连环画为媒介,开始了相互交往、了解、关心,直至莫逆,到最后,他就成了你的父亲。
后来,随着传媒、出版和娱乐业的突飞猛进,连环画已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成为我们这一代人永远的记忆。直到最近又才有重出江湖的势头。但我敏感地发觉到,它的身份早已变得令我不敢相认。它不再是你们精神食粮,而是以一种古董的身份出现在我们这辈人最脆弱的位置,成为我们聊以自慰的旧梦了。我觉得特别难受,不光是为了我的青春一去不返,孩子啊,因为这将成造你们成长中重大的缺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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