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三月，京城。

上弦月夜，更深露重。

妈妈以为我睡了，其实每天的这个时候，我都倚在雕花的窗棂边望夜。有星有月的夜，我可以看清长安街上每一处建筑的光影，京城繁华的背面，无人的街，泛着月光的琉璃，我的空洞和寂寞随夜色迷散。无星无月，一切都变得不可琢磨，像隔着一层纱雾，像梦，我弄不清自己是人还是夜色里走失的孤魂。我就这样的望着，时而望天，时而望月，我的眼里什么都没有。夜寒入骨，我微叹掩窗，轻解罗裳。我的床从来都是冰冷的，一如我的容颜，一如我这个人。

我是一个属于黑夜的人。月黑风高，提着滴血的人头，我可以很坦然的走在长安的大街上。血雨腥风的江湖，要一条人命比要一坛陈年的花雕更容易。我生下来就是杀人工具，工具就不应该有感情，所以死在我手上的人会比死在其他杀手手上惨痛十倍。我双手沾满地狱里冤魂的血，我知道有一天我也会下地狱，每次想到这里，我就已经醉了，所以后面的事情，我永远也不用想。

夜一寸寸的袭来，我仍倚在窗边，今天该是个满月夜的。一层层黑云遮天闭日，无星无月，青丝随冷风飘，空气中泛着湿气，又是一个没有心情冷雨夜。长安街上，一个黑色健硕的背影无原的吸引我的视线，他的背影很落寞，他手中不知名的长剑很像他这个人，寒气逼人。一个行走在风中的剑客。在街的尽头，我看到长剑出鞘的瞬间，几个活生生的人已成剑下亡魂。原来比一个剑客更寂寞的是剑客手中的剑。

那一天的夜格外黑，我嗅到空气中弑血的腥味。走过长安街时，青楼上一个寂寞的烟花女子让我向来沉稳不变的步伐有些凌乱。我看到了一张无欲无恨的无情面孔，一个女子怎么可能比一个杀手更无情。那天死在我剑下的人没有多痛苦，他们是我剑下最幸运的鬼，因为我知道那个女子会看到在长安街头发生的这一切，一个女子不该看到那么血腥的场景，我更不想让她看到那个冷血无情的杀手是怎样杀人的。

三天后，我知道那个青楼女子叫雪黎，是红楼里最后一个青衣。

三天后，我在青纱幔后弹琴时，红楼里来了一个男人，他是第一个我称做男人的男人。他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来红楼买酒而不买笑的男人。他手中的长剑出卖了他的身份，我不动生色，我仍没心情，我觉得他和我一样，是个没心情的人。

看得出妈妈很怕他，他的目光散发着冷清的幽光。他只是喝酒，不说一句话。妈妈不断把红楼最好的花雕放在他的酒桌上，他就一个人寂寞的喝酒，他的酒，像我的琴，只是一个寂寞的道具。

我是红楼最后一个青衣，可我知道我做青衣的日子不会很久了。妈妈纵容我的孤傲，她早就知道一个清高的青楼女子会卖上一个天那么高的价钱。可一个青楼的女子能多清高？我不是清高，我是没有灵魂。红楼里莺莺燕燕的女子，千娇百媚的笑，似水的柔情，男人喜欢她们的风情万种，她们对每个男人都一样的笑。早晚有一天，我会是她们中的一个，有她们的笑，有她们的柔情。而现在的这个所谓清高的我，将彻底从人间消失，剩下的那个，是一个真正靠卖笑过活的青楼女子。

我喝过最贵的酒，是红楼的酒。那个叫雪黎的红楼青衣是这世上第一个在我杀人时会突然出现在我脑海中的人。我说过我是个杀人工具，工具是不应该有感情的，但因为雪黎那漠视世事的容颜，因为她似有若无的投来那惊慌一瞥，我的心弦为之颤动。我被这不该有的情绪困住，我去红楼渴酒，听她的琴，我不肯定自己喝醉那一刻会不会一剑刺穿她的喉咙。她知道我的身份，这是一个杀手替在的最大的危险。而我要杀他的真正原因，是我跟本就无法忍受这样一个与世无争，水月倒影的清高女子，将在几日后，被放在花魁的软席上，像商品一样被竞价。外面传言她的价码，远在我杀死一个皇亲国戚的价码之上。

她的琴声像一个女人悲切的哭声，又像涓涓细流，流淌着活人的鲜血。听她的琴，很容易醉，这女人不该留在人间受苦。

我的琴只弹给他一个人听，他懂我的琴音，他没有心事的灰暗眼神，还是被我悟透。他是那么冷的一个人，混身都透着寒气，那把长剑从未离开他的手，他是一人没有安全感的剑客，虽然他的剑术可能已出神入化。但我一眼就看到了他内心的恐惧，他和我是同一类人，我们是那么怕寂寞，却不肯让任何人接近；我们一样冷清，其实是渴望温暖。妈妈说这个人是江湖上最惨忍的杀手孟熖，他杀人从不一剑致命，他会在人的双腕和咽喉的动脉上刺三个洞，让血像流水一样汩汩的流，直到流干最后一滴血。死并不是最可怕的，看着自己的生命一点一点的消失而无力阻止，那种感觉比死更难受。妈妈地话我信，但我看过他杀人，不是像妈妈说的那样的。妈妈说千万别惹上这种人，不然整个红楼真的将血流成河。我看出妈妈这些天脸上少了那种将我卖天价的喜悦，妈妈是过来人，妈妈知道一个男人，尤其是像孟焰这种冷血的杀手，一但成了他的猎物，必是九死一生。他每日来红楼喝花雕，听我的琴，妈妈的失望一天大过一天。妈妈说在我身上下的本钱，怕是没用了。我是妈妈的赚钱工具，工具是不该有感情的，所以我一直是个没感情的人。妈妈这句话让我的心发紧，工具如果没用了，会怎么样？

那个明月夜，我走在长安街上，倩影犹在，我只要一纵身，就可以带那个女子脱离烟花，可我是谁？我不止一便的问自己，我是谁？我能带给她什么？我能带她去杀人吗？我能让她看到一个人是怎样流血流到死的吗？我还能做一个杀手吗？杀手不杀人只有一个理由，就是被另一个人杀死。走上这条路，我回不了头了。我很奇怪这段时间，我脑子里出现这么多的人和事，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没有感情的杀人工具，工具是没有思想没有感情的，我很高兴自己有人的知觉，但这对我来说，绝不件好事。她没有看我，但她肯定知道我的存在，我长久的站在长安街上望月，只有我心里知道，我是在陪她望月。

过了这个明月夜，我的命运将会不同。明天妈妈就要让我穿上最华贵的霓裳，坐在花团锦簇的软席上，像一件精巧细致的花瓶，待人竞价，价高者得。妈妈说我是红楼有史以来最风光的青衣，运气好的话，被哪个达官显贵买去做妾，一辈子就富贵荣华吃穿不愁了。那如果运气不好呢？再次你也是个青衣，你的第一夜，也够买下半个红楼了。我知道如果不能被买去做妾，我将正式成为一个风尘女子，我的日子不多了。妈妈怕夜长梦多，妈妈怕人财两失，妈妈的担心是对的，我发觉对他的眼睛，对他的背影，我已有了感情。我很高兴自己有这样的情绪，这证明我还是个活生生的人，但对一个烟花女子，却不件好事。我喜欢倚在雕花的窗棂边望夜，这一夜的月色，是我这长久以来看到的最美的夜，长安街上那个冷清的影子一直伴着月色陪着我，我没有了孤单的感觉，这是唯一一个有心情的夜。

看着那些对雪黎垂涎三尺的男人，我手中的长剑又有了弑血的冷光。今天我第一次看清阳光下的雪黎，她的美让我窒息，那么一刻，我真想放下长剑，而牵她的手，但最终我放弃了，她被京城的一个富商以我杀十个人的价钱买去做妾。我转身的瞬间，看到了雪黎眼神一下子如死灰一般，两颗晶莹从她的眸子中滚落下来。我的眼睛从没有这么涩，我怕我不走，会做出不可挽回的事。

我看到孟焰出现在人群中时，我心中闪出一股莫名的期待，我想带我走的人如果是他，我一定用我的一生去融化他的冷。终于，还是应了妈妈说的话，我被一个脑满肠肥的富商，以妈妈心目中的天价买去做妾。妈妈笑得花枝灿烂，妈妈说我是红楼里最好命的青衣。他转身离去的那一瞬间，我还是流泪了，平生我只为这个男人流过泪。我明白他做为一个剑客，在刀口上舔血的无奈，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长安街上那个陪我望夜的潇涩的身影和他一转身时眼里的痛。

这个小酒馆的花雕又香醇又便宜，可它却没有红楼那参了不少水的酒有味道。我一坛一坛的喝，我以为醉了，可以忘掉一些人和一些事。可今天的酒，我却越喝越清醒，雪黎那两行清泪，仿佛滴在了我的心上，烧得我难受。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已满脸水气。

我的第一夜，就这样给了一个男人，一个我看上一眼都想吐的恶心男人。他满足的睡在红绫床上，而我依然倚窗望夜。夜还是夜，只是没有长安街泛着月光的琉璃和那个健硕寂寞的背影。一院子的水榭亭台，这就是我以后的生活。我没有变成我想像中的在青楼里卖弄风情的风月女子，我真的是红楼最幸运的青衣。可我不管走哪条路，结局都是一样的，那个原来的雪黎已经死在孟焰一转身疼痛的眼神里。孟焰果然是天底下最惨忍的杀手。

我看到倚在窗前的雪黎，我的心疼得像被人用剑穿透一样。面对再强大的敌人，我都没有觉得怕过，今天，我拿剑的手一直在抖，我不知道自己莫名的恐惧是为什么，或许这个手无寸铁的女子才是我杀手生涯中遇到的最强大的敌人。

我的轻功卷起一树杨花，我带走了她。

那个轻巧黑色的身影牵着我的手的霎那，我看到了他冰冷眼底蕴含的那抹柔情，依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我有前所未有的满足感觉。这是传说中的幸福吗？我从来都是一个不怕死亡的人，在红楼的日子，我曾想有一天，我沉沉睡去，永不再醒来，寻该有多好。就在刚刚，我还想我这么死了，将会没什么痛苦。可现在，我是那么的不想死，那么想靠在他的胸口，听他的心跳，感受他的呼吸。

在一个落满杨花的湖畔，我停下来，尽管我是那么不想停下来。今晚的月色迷离，我看到月光下雪黎脸上的温柔，那是那么美，那么无暇。我抽出手中的长剑，缓缓刺向她手腕的动脉，我看到鲜红的血像涓涓细流一样顺着她的指尖流下，就像她的在红楼的琴声，我的剑刺破她另一只手腕的动脉时，我的心也在滴血。她倒在我的怀里，一脸安然。她说，今天的月色好美，她想和我一起赏月。我想告诉她，有人出了一个很不合理的价钱，取她的命。可她抬起手，放在了我的唇上，手腕上的鲜血淋到我的黑色夜行衣上，渗进我的心里。她逐渐退去血色的脸绽放一朵白芙蓉。谢谢你陪我赏月，妈妈说你是一个很惨忍的杀手，你会让人看着自己死去，可我觉得你一点也不惨忍，你是一个温柔的剑客，因为我在你怀中。

站在静美的湖水边，我看到他的剑向我的手腕刺了过来，一个杀手的剑怎么会这么温柔这么犹豫呢？倒在他的怀中，原来死并没有我想像中的那么可怕，前一刻我还那么怕死。一个杀手不是应该有感情的，正如一个烟花女子一样不该有感情。任何人出一两银子，他都会取我的命，我知道是我乱了他的步伐。我的身体越来越轻，我的灵魂正一点一点的抽离我的身体，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没有灵魂的女人，看来我错了。他的一颗好大的泪滴到了我的眼睛里，我笑了，一个杀手为他杀死的人落泪。

她笑了，然后闭上了眼睛。我在她的额头上印下深深的一吻，放下她。握紧手中的长剑，刺向她的咽喉，我仍是江湖上最惨忍的杀手，我可以用惨忍的方式杀死我心爱的女子，我会让我的猎物看着自己一点一点的死去，我的泪水一滴一滴溶进她的血里。我明白了雪黎死的时候，为什么笑得那么安慰。

我的灵魂漂到了冥界，冥王说欢迎你回来。我记起了我的前世，前世我是奈河桥边的孟婆，我熬了一种汤，叫孟婆汤，每个地狱里的亡魂都要喝我的孟婆汤，忘记前世的人和事，然后投胎转世，重新做人。我回到了奈河桥边，继续熬我的孟婆汤。冥王说，一千年后，你还可以再去人间，可我还是想留在奈河桥边，我知道在这里总有一天我会再见到孟焰。

在一次任务中，我丢掉了性命。对方是个顶尖的高手，我的武功远在他之下。但我还是接受这个任务，除了雪黎，没有人是我杀手生涯中最强大的敌人。

过奈河桥时，孟婆送了一碗孟婆汤到我手上。我问她，我可不可以只喝一小口，因为有一个人，我必须记得她，我答应自己，这一世一定要找到她，所以我不可以忘记她的样子。孟婆说，前尘往事，已成过眼烟云，即然已经消失，又何必执著。我说好，再在我失去所有记忆之前，请孟婆婆帮我一个忙，如果有一个叫雪黎的女子经过这里，请婆婆告诉她，孟焰很喜欢她。我看到孟婆婆灰色的眼中闪过水一样的晶莹，似曾相识。她说雪黎已经喝过我的孟婆汤投胎了，她过奈河桥的时候，让我告诉一个叫孟焰的剑客，说雪黎很喜欢他。

我现在的样子，孟焰肯定认不出我。孟焰过奈河桥时让我告诉雪黎，说他喜欢她。

孟焰走后，我喝了一碗自己熬的汤，我在人间，已没有什么留恋的人和事了，虽然我不能投胎，但我终于可以专心的在奈河桥边熬孟婆汤。

本文已被编辑[古草]于2005-9-3　9:40:51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