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事情开始的时候就很凄厉,以至于后来发生的一切也就显得那么的不可思议,直到某一天有人把一切的根由归结于那一夜起伏不定、呱噪如麻的乌啼声,大家心底暗自思量一番,都觉得理应如此,流长蜚短的恐慌才渐渐平息下来。那天,绾着裤脚带着草帽的烧窑工人们依然在即将开窑的砖窑前无所事事的闲逛、喝酒、打牌。面对后来的质问,他们异口同声信誓旦旦的说:这一个日子和许多往常的日子一样,太阳还是从东边出来,然后从西边落下去。砖窑方圆百米内并没有女人经过的痕迹,也没有发生任何什么能让人激动或者不安的事件。直到天色灰黑的时候,那三孔砖窑仍然和往常一样整整齐齐的排列在那里,不动声色。唯一特别引人注目的就是在场院一角的枯树枝桠上,不知什么时候起栖落下十几只铸铁一般的乌鸦。
那是一群羽毛明净、眼神锐利的乌鸦。
睡觉的时候,窑工们喜欢把头枕在柔软的稻草上,人人脸上盖着一顶草帽。偶尔飞快而熟练的朝身上的某一部分搧一巴掌,飞虫应声亡命。因为明天早上就要开窑了,辛苦即将得到报酬,大家临睡前都提前喝了庆功酒,所以很快就死沉沉的睡熟了。
后来,有人半夜里曾经听到一阵嘈杂的走路声音。他心烦意乱的翻转身子准备重新入梦的时候,又听见哗啦一声轰响,似乎是窑顶倏然塌陷。他勉力睁开眼睛放眼看出去,工棚外面黑乎乎一片,四野寂静无声。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想大吼一声的欲望。
“嘎啦,嘎啦,嘎啦啦……”
这时,骤起的乌啼嘈杂如麻。
由于砖窑业自古相传,视乌鸦鸣叫为吉祥的征兆。半夜迷迷糊糊醒过来的窑工心里一松,突起的眼睛珠不由自主的一轮,紧接着又昏昏沉沉的熟睡了过去,甚至后来发出的雷鸣的鼾声也显得响亮的有些夸张。
天亮的时候。这群灰扑扑穿着长腰宽腿裤子,扎一条线裤带的、面目肮脏的男人,散散乱乱的站在工棚前,一律目瞪口呆的望着眼前的三孔砖窑,阳光猛烈地刺进他们的眼窝的同时,他们清楚的看到中间的一孔砖窑确实顶部塌陷了,豁口处缕缕不祥的青烟花枝招展。
“这是怎么了?”长着一脸胡子的大汉吼道。“是哪一个鸟人干的?给我滚出来?”
一群人仿佛伤了元气,摇摇晃晃地向砖窑走去。在中间一孔砖窑的背后,他们发现一只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臭鱼腥味破烂布鞋,顺着褐色窑洞壁往上看,还隐约可见几个歪歪斜斜的脚印。大胡子呸的吐了一口唾沫,抄起地上的布鞋朝脚印上一按,大体吻合。他一变脸,气粗粗的喝道:“小湖南呢?兔崽子,还不给我滚出来!”
一片慌乱的寻找之后,人们陷入了更深的苍茫无度的恍惚之中:小湖南失踪了!
综合各种猜测并结合手头那分臭哄哄的证据,结论很快就水落石出:估计是小湖南半夜起来撒尿,因为酒醉(或者是梦游),以至于晕晕乎乎的踏上了窑洞的顶端,最后连同窑洞顶一同塌陷,跌入温度依然极高的砖窑里,当然此时他的尸体自然也已经灰飞烟灭。只是小湖南究竟是如何若无其事如履平地的蹬上这光滑的窑洞表面,这到有些难于自圆其说。
众人面面相觑,顿时感到头重脚轻,心里不约而同的听见一阵砖窑顶轰然破裂的响声。大家不同程度的感到这一天清晨竟如此的让人腰酸腿疼,身体空虚无力,喘一口气都得吸吸溜溜的,两耳充盈着一片破裂的响声。他们想闭上眼,但又睁开了,眼睛直直的望着胡子大汉。
有年长的跑去问定砖的人家,说这一窑砖是不能要的了,是不是另外给他家重新烧上一窑。工钱是不敢多要的,只是在每日主人家负担的口粮上需要有个商量。主人家听罢,喉咙里很快就颤抖出一阵笑声,他面色憨厚,但语气很硬的说:这不碍事,窑顶砰然破裂,那是岁岁平安,人死了,固然令人悲哀,但天地却有了祭祀。呵呵,今天是个百无禁忌的好日子,一切事情都会否极泰来的。就用这窑砖起屋盖房罢。
客随主便。窑工虽然不明白主人家为什么这么说,却还是打起精神开窑出砖。出窑的砖泛着铁青色的青光,整整齐齐的码在枯树张牙舞爪的阴影下面,一切都在一丝不苟的进行着,对于中间这一窑砖,可以看出由于过早的漏气,砖的成色有些不足,青色的砖面上暗暗有些或红或黄的瘢痕。不过谁也没有吭声,他们很仔细,很认真的搬运码砌着,像做一件平常的事情一样做着这一切。
后来,烧砖的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一个略有些年长的人对胡子说:“这一次烧的砖,如果用来建新房,恐怕有些不吉利。”
“不会吧。我听说这个地方过去就有用人命祭祀砖窑的先例,据说这对兴家旺族很灵验的。”胡子不以为然的说,他现在头疼的是如何摆平小湖南家里的质询和赔偿问题。
“谁胡说的?你做了这一行这么多年,你不会不知道,故老相传如果烧出的砖里浸涵着枉死的人命,那会给盖房人带来祸及三代不得好死的诅咒的!”
“谁知道呢?何况主人家并不反对。”胡子心不在焉的说。
“我还觉得小湖南死得有些蹊跷,有人半夜曾听见一片杂乱的脚步声。你知道,小湖南这个人并不是一个安守本分的人,这一段日子似乎惹了一些麻烦。你说会不会是有人寻仇?甚至是像你说的拿他祭祀了砖窑?”
胡子听了眼睛一亮,然后继续低着头赶路,沉默半晌后才叹息道:“我眼前的烦恼就够多了,何况大家说的一切都是猜测,谁知道真相呢?”
“是啊,谁知道呢?”说话的人也闭上了口,一言不发的朝前赶路。
那个夏日的傍晚,空荡荡的风从院场上的砖垛上擦肩而过的时候,砖垛和枯树上落满了铁黑色的乌鸦。
这时候,一片乌啼如麻。
二
夜色稠密,缓缓流动着树木、青草和泥土的冷冷的气息,幽暗的深处沙哑粗糙的哭泣时断时续,伴随着高一声低一声的乌啼。二老爷是方圆百里内最为博识老人,擅长临事决断、推测凶吉。这时候,房厅里昏暗的灯光下,蹲着,坐着,靠着墙壁的聚集着一群表情七分淡漠三分惊恐的男人。蚊虫嗡嗡的振翅翱翔在或淡或浓的草烟青雾中,飘飘欲仙。
形容枯槁的二老爷斜靠在上首的木椅里,不动声色的吸着旱烟,不时腾起的烟雾笼罩了他的半个瘦脸。地上满是烟灰和暗褐色水迹,一个哭丧着脸的青年人痴痴呆呆的蹲在二老爷的脚下。
“这么精明厉害的一个人,身强力壮的,就这样无端端的坐在家里一声不吭的死了,我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有人说。
“是不是暗地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缘故?”有人低低的喊了一声。
二老爷眼睛精亮的抬眼盯了喊话的那人一眼:“满嘴呸粪的东西,亏你张口就说得出,说话要有根据!”
“东华,你再说一遍你爹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看有什么遗漏,好让二老爷帮你决断个明白。”有人又说。
众人都把目光放在了那个哭丧着脸的人的脑顶上。
东华扬起脖子又长长的哀号了一声,半晌说:“早上爹起来后,就坐在屋厅里喝茶、抽旱烟,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他说过他每天就是这样考虑和安排一天里全家人该做些什么事情的,如果谁无意中惊扰了他,那是会被骂得狗血淋头的。所以一般吃早饭前家里无论大小,是没有人敢去打扰他的。今早上进去唤他时,才发现爹已经死了。他那时的样子有些可怕,眼睛瞪得很大,紧紧的盯着左边那一堵空荡荡的墙壁。呜哇,我的爹啊,他就这样不声不响就走了。究竟是为了什么哟?。”
东华泣不成声了。二老爷不说话,还是不动声色的抽着烟。
“那算是无疾而终,是喜丧。”一个年轻一点的汉子说了一句。
“哼。”二老爷侧过脸,似乎口中有痰要吐。
“是不是那堵墙有什么古怪?不是听说那些砖在出窑以前,窑里死过人么?”他身边有一个人扬起脸对着二老爷口中吐出的烟雾反驳说,接着又转脸问道:“东华你自己说,会不会有这个可疑?”
东华一动不动,脸色白得有些透明。
大家不再看他,都把目光注视向二老爷。他们的意思很明白,因为心底的隐藏的疑惑终于有人明明白白的说了出来,众人如释重负,跃跃欲试的就等二老爷一语决断。
二老爷眯缝着眼,心满意足的长长吐了一口烟。他默默的抚摸着手中油光润滑的烟杆,沉稳如山的双唇依然一言不发。
“也许传言是真的,他那么霸道了一辈子,天地也过意不去了……”有人又说。
“一切听二老爷的。”有人说。
“这还用说么?愣头愣脑的还敢出来露脸?”
东华猛的站起来,眼睛血红的盯着说话的人。他盯了好一会儿了好大一会儿。
“我操你们大家!”他说。
然后他拨开人堆走出去,走进了院子,朝大门口走去。半道上,又折过身来,面对着屋里不动声色的所有人。
“我操死你们!”他跳起来大喊了一句。
他们一直看着他出了大门。寂静中,二老爷响亮的叹息了一声,众人转会脸来时,一口刚刚吐出的浓烟恰好笼罩了他的半个瘦脸。
这一夜,在乌啼如麻的伴奏下,有人暗自扳指一算,用那批青砖新建的大屋刚刚过了百日。
(待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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