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乡中转到区中来念初二的时候，大约是十三岁的样子。她跟我一个班，所以我猜想她不应该比我更小。我这么说是有道理的。由于我发蒙很早，尽管中途曾休过学又留过级，但在这所几乎专收农村学生和从县中“流窜”过来的“老油条”的学校里，我在同级至少还算得上是“青年”。

“青年人”跟“成年人”的界限虽很模糊，但在生活和思维上却有相当大的差异。两年前我在县中念初一时，三年级有个女生给一个男生写了封情书，却被她的“白马王子”出卖。结果是相当惨烈的：校方当即勒令该女生退学。这事在校内还真有点杀鸡儆猴的效果，许多人心中那些渴望苏醒的小动物闻讯后立即中弹般倒下。然而在这里，争风吃醋喝酒赌博不过家常便饭而已。我心中不由犯了嘀咕，后来方才恍然：原来是我曾离开了城市一年多。我不禁感叹：“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男生们除了经常来看我写武侠小说外，几乎从来不和我玩。在他们心中，我既没有在社会上呼风唤雨、挥斥方遒的魄力，又缺乏生动的恋爱故事可资炫耀，不是真正的男儿。但女生们并不排斥我，她们很喜欢跟我这样腼腆内向又童真未泯的小男孩式男生打闹，其中我们的“班花”还认了我作“干妈”。刚开始我也觉得这样很好玩，但后来的一桩风波让我几乎不敢再接触女生。

有一天上自习课时，坐我后排的女生在和我摆谈小说情节时，忽然不说话了，眼神也变得直直的；我正要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蓦地伸手摸了我的脸一把，然后叹了口气，幽幽地说：“你长得太像女孩子了。”

这一把摸得我很不自在，但更让我窝火的是，几乎全班男生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恍然大悟一般，口里同时发出了“喔”的一声。自那以后，他们一见到我就要取笑我：“骨头酥了没？”有时调戏得狠了，还能把我气哭。

她是在开学半月后才插班来的。只听说她家是水城的，除此之外就没人知道她的任何情况了。刚开始许多男生都想打她主意，然而她冷若冰霜的容颜却令每一个追求者都望而却步。于是不久后关于她的种种谣传就在男生中广布开来，本来有望夺取“班花”桂冠的她自此也与大家逐渐疏远。女生们起初还时常向她讨教些眼影的描法，服装的搭配，但是不久后她却伤透了她们所有人的自尊。

那次轮到班长值日，班长正急着要去约会，便命令同桌的她代他打扫卫生。她说你自己的事，凭什么要我帮你做？班长大为惊诧，说全班女生都巴不得有这个机会表现一下，你难道要特殊一点？她听了冷笑一声，说我岂是那等庸脂俗粉？说罢挎上书包，仰头便走，只留下班长在那发愣。

这事发生后，她与女生们那本不牢固的友情便骤然破裂，猜忌、口角时有发生，甚至还出现了数次斗殴。于是她也自然成了办公室的常客，老师眼里的问题女孩，同学们的眼中钉，声名一时扫地。

她不知是从何得知我在写武侠小说的，便常来与我交流。她说她不喜欢陈家洛，这男人既无统帅之才，又缺乏开阔的胸襟；她也不喜欢那个“又红又专”的傻小子郭靖，太没情调了；她喜欢杨过，虽风流倜傥却用情专一，虽离经叛道却胸怀正义。说到神往之处，往往眉飞色舞，声若银铃，引得大家纷纷回头。但也正在此时，她却突然变得神情黯然，说小说全是骗人的，你们写小说的都是骗子。这时我也会立即呆若木鸡，根本没想到该去安慰安慰她。

我跟她交往没多久，她就在一天放学途中被人打了。当我得知打她的是坐我后排的女生时，我当着许多同学的面跑去告诉那个女生，说我恨死你了，你以后再不要和我说话。那女生气得哭了，说你和她玩，总有一天要被她谋杀掉。

这事之后，她变得更加乖戾，甚至经常旷课。我想和她说句话时，她却远远地避开了。这种情形足足维持了两个月，而我也在这期间学会了对月长吁，临风洒泪，写下了无数为赋新辞强说愁的诗句。在一次学校出墙报时，我便抄了一首古风上去，其中有几句是：“……心事难托已凄迷，炊烟未举更萧疏。枯枫落木天涯路，梦影残痕烟波渚。青山依旧夕阳下，夕阳几度鸿声中。宇宙大化无穷已，人间事事空复空。”

第二天她便来找我了，她眼睛红红地问我，以后她放学我可不可以送她回家？我一字一顿地说，我一定会的。自那以后，我便天天送到她家楼下，然后再绕道回家。但她好像并不好客，从没叫我去她家里坐坐。我以为这是她的孤僻性格所至，也不在意。

临近放假的时候，大家都忙碌起来，纷纷买了留言簿，相互写下祝福的话语和家庭住址。她却没一点离愁别绪，只是约了我晚上去舞厅跳舞。到了舞厅我才发现她竟然穿了一条超短裙，雪白的大腿在闪烁的霓虹灯下像是一个美丽的谎言，我不禁皱了皱眉。她立刻就感觉到了，问我，你不喜欢？我点了点头。她说好吧，今天就到此为止，明天你到我家来玩。

第二天是周末，我到了她家，她已完全变了个样：头发剪成了平整的学生头，一件雪白的t恤套了条长过膝盖的蓝裙子。我看见写字台上的相架里是两个中年男女，便问她，这是你父母？她沉着脸说那不是她妈。然后打开一瓶葡萄酒说，今天喝干了它，我们一醉方休。我本想说我不会喝酒，但想到离别在即，也不好扫她兴，便端起酒杯，一口喝干。

酒是二斤装的，喝到一半，两个人都有些晕了。她醉得伏在桌上直哭。我劝她，她说你为什么这么老实？我不敢作声。她又说，大家都这么坏，你当好人要吃亏的。我说世上还是好人多。她说，你别骗我了，我知道你其实比我更痛苦，你的小说和诗歌都告诉我了。我说别人我不管他，只要我们的心紧握在一起，就不会感到寒冷。她隔了一会说，你千万不要忘了在松桃曾经遇到过我。我没说话，只是鼓足勇气，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

那晚我是怎么回家的，又是怎样在母亲面前掩饰醉态的，我一点也不记得了。第三天她回水城去了，一个自称是她朋友的女生交给我一封信，里面只有一个短语：我喜欢你。

-全文完-